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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那時此刻》導演楊力州:讓我們在戲院團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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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林侑青 攝影/王漢順 場地提供/找點心 資料整理/程瑋
《我們的那時此刻》原先是因應金馬五十年受邀拍攝的紀錄片,之前的版本比較著重金馬獎沿革歷史,現在的版本拿掉那些,添補了一些血肉,這是我第一次用大量歷史文獻作紀錄片。
我們活過的那些電影
寫歷史很困難,必須找到方法切入,我把五十年拆解成十年一段,再去找出最大關鍵字。比如第一個十年是瓊瑤電影的年代,找到的關鍵字是「愛情」,那是一個相信愛情或者說相信一切的年代。那到底誰在看瓊瑤?當然男女老幼都有看,但不能這樣說故事,後來在FB看見有年輕人分享自已媽媽年輕時是女工,很愛看瓊瑤片,於是「女工」這個關鍵字跑出來。
我們把時代脈絡拉出來,發現完全對中,1960年代中期瓊瑤電影開始在市場出現,1963年台灣工業產值第一次超過農業產值。我原先的假設沒錯,電影不是單純存在,而是跟歷史、社會、政治、經濟脈絡,甚至流行音樂、流行服飾或飲食文化息息相關。第二個十年的關鍵字是「愛國」,我們就去找有沒有人真的因為看了愛國片去報考軍校、從此改變人生?真的有!每個階段找到關鍵字後會找到一群人,彼此撞擊後出現一個東西,就是歌曲。
(《我們的那時此刻》劇照/1977《我是一片雲》,秦漢和林青霞)
我們拍攝的女工阿雲阿姨,她不識字,但對每部愛情片如數家珍,當她唱鳳飛飛的〈我是一片雲〉,突然掉下眼淚,我真的超級震撼。原來歌曲是你唯一能從戲院帶走,而且去複製、去詠唱它的一種形式,因為真實人生不可能是秦漢、林青霞,但唱歌可以重新喚回那個氛圍。歌曲很快成為這部片重要的符號,「愛情」跟「女工」及〈我是一片雲〉;「愛國」跟「大叔」加〈梅花〉,就這樣逐步串起整個架構。
開啟世代對話的可能
1970年代愛國片裡,小男孩目送父親上刑場,父親說「不要哭,難過,就唱歌吧!」小男孩突然高唱「梅花梅花滿天下…」,這段觀眾都在笑,因為真的很蠢;全場大笑時,鏡頭突然切回幾個退伍軍人大叔,一樣看著《梅花》、紅著眼眶、捏著鼻子,我發現笑聲突然收掉。小時候我們真的是全校帶去戲院看《英烈千秋》跟《筧橋英烈傳》,幾千人一起熱淚盈眶。這時其實有個很柔軟的東西浮現,我們真的太不理解彼此了,世代隔閡太大太大。
(《我們的那時此刻》劇照/1976 劉家昌導演的《梅花》)
電影要收尾的時期,剛好是太陽花學運,我跑去東拍西拍,看見一群年輕學生在唱〈美麗島〉這首歌,我愣住了。當年我高中還大學聽到這首歌覺得很好笑,哪有人歌詞在唱什麼稻米、玉蘭花、水牛,後來有段時間這首歌變成禁歌,很少聽見。可是我確實看見一群年輕稚氣的臉,那麼認真在唱一首對我都有點老的歌,他們唱的時候,那個神情跟淚水,跟軍人大叔一模一樣。就算政治理念或歷史觀點不同,這些眼淚都是真的,你突然會覺得,為何你們從來不知道對方的手有多溫熱。
我一直認為上對下、面對面談判都不是最好的溝通,最好的做法是平行,就像電影院的座位一樣,在我們談判之前先看看對方的故事吧,先聽聽對方心裡的話吧。等我的孩子再大一點,我希望他們看了這部電影,可以理解阿公阿嬤、爸爸媽媽怎樣一路走過來。他們其實不曉得,這個世界的美好不是理所當然,是由一群人努力創造並犧牲才得來。
(《我們的那時此刻》劇照/2012 楊雅喆導演的《男朋友女朋友》)
敬台上和台下的我們
我學美術,深知繪畫流派一輪接一輪,一旦形成主流就會出現新風潮推翻,我覺得一個社會或一個國家,能夠進步是因為不停被反動。不必害怕某種既有的價值觀被推翻,生跟死都是自然循環,不必因死亡難過或為重生歡欣,最重要的是有沒有找到中間的核心價值。
2001年台灣加入WTO,完全開放外國片,那是台灣電影最慘的死亡年代,比1990年香港電影全盛時期還慘;一年拍不到十部,沒有一部賣超過100萬台幣。但此時出現了《美麗時光》和《雙瞳》,讓人看見國際合作才是藍海,才是在死亡之後重生的核心觀點。此時也出現一批年輕導演,拍《無米樂》《翻滾吧!男孩》等紀錄片,才發現還是有一群觀眾堅持要看自己的故事,國片撐著一口氣又慢慢爬起來。所以站在死亡與重生的時刻,真的不用悲傷或落淚,只要那個核心在,一定會有新的花朵綻放。
(《我們的那時此刻》劇照/2008 魏德聖《海角七號》,以5.3億的票房帶動國片復甦風潮。)
小時候跟我弟看《蛇形刁手》,爭著演英雄,長大看《戀戀風塵》,看見自己的青春;後來自己拍片,意識到不只是做電影的人,電影對任何人的人生都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電影不能離開人群跟社會,《我們的那時此刻》最有魅力的就是一片片拼湊出台灣的長相,作為一個愛電影的人,這是我寫給我們的一封情書。
【同場加映】
M.C.:這個版本和當初金馬50時播出的版本有什麼差別?
楊導:新加入了一些片段像是《七匹狼》,我太喜歡〈永遠不回頭〉了,是那個年代很重要的勵志歌曲,你知道80年代是一個台灣經濟慢慢起來的年代,台語歌代表就是〈愛拚才會贏〉。再來就是,我非常喜歡劉政鴻,所以把他的部分又更加強,免得三年五年後沒有人知道那片土地發生過什麼事情,所以用了比較多橋段講清楚。
M.C.:有沒有什麼無法放進電影的遺珠之憾?
楊導:我一直覺得老兵這一塊沒有處理得很完整,比如說像「李師科」事件,那時我應該在讀國高中,跟著媒體風向認為李師科就是一個大壞蛋,從來沒去思考他為什麼變成一個壞人。包含我們要去拍《老莫的第二個春天》那些電影,可是因為版權電影公司都倒了,版權到底在誰手上也不曉得,我還蠻遺憾的。我一直覺得台灣現在的復甦,當然這群老兵貢獻非常非常的大,他讓台灣穩住,另外一塊當然就是那群女工,是台灣開啟了社會復甦的第一把鑰匙。
另外一個遺珠就是蔡明亮,我三顧茅廬,可是他一直婉拒,但他很客氣,是透過助理跟我講的。只是你看我連李安也拍了,侯導也提了,王童提了,就是能夠找的我們都努力找了,就是沒有蔡明亮,這是電影人的部分我最大的沮喪吧。
M.C.:以一個電影人的角度,你最希望觀眾在《我們的那時此刻》看到什麼東西?
楊導:我希望觀眾看到「你的母親」。上映前有一場試片,有個30歲的男孩子,看完哭到肩膀抖動。結束之後我就跟他聊一下,你為什麼那麼激動?他說他媽媽是女工,那年代很多人的母親都是女工,就算不是工廠女工,還是會在家裡做一些小手工藝。
他說過程中他都聽到媽媽哼唱,或提到這些人的名字,可是他其實是拒絕的,他整個情緒很崩潰,不懂為什麼那時候他拒絕知道媽媽唱什麼歌、看什麼電影。所以我會很希望你會在《我們的那時此刻》裡面看到那個燦爛的母親,然後你就會笑,因為母親很燦爛然後你就笑了。
M.C.:看這部電影很有趣,大家都可以找到某個時間點加入。對你來說這部電影最大的魅力是?
楊導:沒錯,你是什麼時候進入這列火車?其實電影本來就是一列火車,有人早點上車,有人晚點上車,在做這部《我們的那時此刻》的時候,你也看到有人下車,文英、柯俊雄,然後很多,一個一個下車,但是不管上車還是下車,這列火車他還是繼續走。
我們的海報刻意留下很多空位,就是想邀請大家一起進入戲院,挑選你喜歡的位置一起看電影。從來沒有一部電影的C/P值這麼高,你會在裡面看到了台灣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現在所有的美好或者是困窘都不是與生俱來的。我們都不知道台灣的長相是什麼,電影的拼貼反而拼湊出台灣的長相,這是《我們的那時此刻》非常有魅力的地方。
《我們的那時此刻》,3/4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