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菁專欄】三百六十度評鑑

近年不少大企業在年度人事考核時，流行「三百六十度回饋」評鑑，這種評鑑方法被視為有別於傳統評鑑，指的是除了受評員工的直屬上司之外，連同受評員工的部屬、同事、自己、還可能包括顧客，總之所有可能跟這位員工發生關聯的人，都可加以評估回饋。這個方式的重點是能夠多角度全面地收集受評員工在不同視角得到的反應，包括行為態度、工作投入等以作為績效考核。我聽一位任職於跨國企業的朋友說起這個評鑑時，突然感到胃部緊繃，很慶幸自己以前待過的公司是小單位，不曾使用這樣的評鑑。

要不然我大概完蛋了！

「三百六十度回饋」換成大白話，就是所有的人，不管跟你熟不熟、有沒有直接接觸或合作頻繁，不管遠近上下左右前後，方圓百里內所有人都有權利對你發表看法，而且他們覺得你是怎樣的人，會變成你存在價值的判斷標準。

熟的人都不見得了解，不熟的人又要怎麼了解呢？你或我又有什麼權利，依著少少的接觸，片段的印象，去判斷誰是怎樣的人，誰存在的價值有多少呢？

這份評鑑背後意味著幾個意識形態，一是員工在組織內部與他人的互動依存，是組織高度重視的。第二，別人能看出你自己忽略的地方，他人的看法足以提供你作為未來進步的依據。這些都是這評鑑正面的考量，但從負面來看，或者從我自己的性格缺憾來看，這評鑑背後暗示的那讓人顫抖的意思是：他人怎麼看你非常重要，他人對你的看法決定了你存在的價值。

而他人，還包括那些對你不太了解或者萍水相逢、接觸不多的人。

這讓我驚恐萬分。

我記得中學時期有一次班上的年輕導師也作了類似的事。導師要班上每個人，自行挑選四個同學，熟不熟都沒有關係，寫下你對他的評語，交給老師參考。我先覺得無奈抗拒，因為根本不知該寫誰，坐得近的嗎，但坐得近也不是比較了解。寫自己比較熟悉的那一兩個同學好嗎，卻有種因為知道太多，不該寫出來的心情。繼而，我感到驚惶，因為不知道班上誰會寫到我：萬一對方不了解我卻對我懷著偏見，那些評語被寫下來是不公平的。

畢竟這世上沒有人該對自己還不夠理解的人或事妄加發表意見的。這是我年少時的想法，其實，我到現在仍然這樣相信。

事隔多年，沒想到生活在網路時代的我們，不知不覺走入了我先前認為令人驚恐的狀態。在網路世界，誰都可以對不熟悉的人任意講個兩句，不管熟不熟，不管隨意或惡意，從風涼話、酸語到批判，或者，莫名其妙的認同與讚美。彷彿一個人可經由社群或媒體的片段印象，在知之未全的狀態就任意發表看法，沒有什麼不可以。

有趣的是，儘管人們習慣了對了解不充分的人任意講上兩句，卻怎麼也不習慣這世上和你不相干的人對你指指點點。因此，為臉書上的反應牽掛，為推特上的批評生氣。更可怕的是，這真的變成為我們這個社會的習慣了－從知之未詳就跳直接跳到妄下結論。

真是三百六十度的評鑑，這世界變成了這樣，他人的想法成為自己存在價值的依據。

而那位告訴我為了三百六十度評鑑所苦的總監級女主管，她每次在走廊上看到同事遠遠迎面走來，就無法控制地往旁躲進廁所或繞路而行，想避免打招呼，躲掉寒喧，任何和同事的互動都讓她退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