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菁專欄】紅舞鞋

最近重讀了好幾次安徒生童話《紅舞鞋》，愈讀愈覺得這個知名童話是則驚悚小說。

這故事的主人翁是個貧窮小女孩，因為太窮，夏天赤腳，冬天只有木鞋可以穿，所以腳總是磨得紅腫破皮。為母親送葬途中，路過的富有老婦人從馬車中見到可憐的小女孩，決定收養她。老婦人幫她換上乾淨衣服鞋子，開始讓小女孩學習閱讀與縫紉。有一天皇后帶著小公主全國出巡，住進了村莊附近的城堡，小女孩隨著大家湧去，想看看皇后與公主的模樣。小女孩看到城堡的大窗內，小公主向外看，小公主為了讓別人能夠更看得清楚自己，還特地站在一張凳子上。

小女孩注意到，公主穿著潔白的洋裝以及一雙紅色鞋子，閃閃發亮。

小女孩覺得自己在這世上最想要的，莫過於一雙紅色的鞋子了。

小女孩夠大到行堅信禮的時候，老太太很高興，帶小女孩去買新衣新鞋。走進鞋店，小女孩一眼就看到兩雙靴子之間有雙紅鞋。老太太已經老到什麼都看不清楚，小女孩藉此要老太太買這雙鞋給她。小女孩知道，若老太太知道鞋是紅色，一定不會買給她，因為紅鞋根本不適合穿去教堂禮讚上帝。

小女孩走過教堂走道時，大家投以驚訝的眼光。下午時大家告訴老太太，小女孩挨了罵，因為上教堂穿紅鞋十分不得體。但下個禮拜，小女孩又穿了紅鞋上教堂。領聖餐，唱聖歌，禱告時，小女孩沒想過上帝，因為她一心想著自己閃閃發亮的紅鞋。

老太太就要過世，小女孩照顧她，然而此時村裡舉辦了舞會。小女孩很掙扎，因為非常想穿上那雙紅鞋去跳舞。她想，老太太反正遲早會死，她還是穿上紅鞋去舞會。沒想到，她發現紅鞋自有意志般地控制了她，她想往左跳，紅鞋偏往右，她想跳進舞池，紅鞋卻讓她跳到街上去，她一直跳一直跳，停不下來。就這麼跳過了街道、田野、墳墓，不分晴雨，不分晝夜。小女孩想盡辦法都脫不下紅鞋。大天使出現斥責小女孩，說這是她的懲罰，她必須一直跳舞到死為止。

小女孩跳過劊子手家門前時，央求劊子手幫助她。劊子手把她的雙腳砍掉，小女孩這才終於擺脫了紅鞋。小女孩懺悔地回到村裡，牧師夫婦收留她，小女孩因為感恩，每天努力工作，花很多時間陪孩子玩，認真讀經唱聖歌。大家都忘了過去的事，覺得小女孩非常好。只是小女孩偶而聽到小朋友們說「奢侈品」、「像公主一樣漂亮」時，會全身顫抖，難過得直搖頭。

一直以來，人們談到這則童話，都說這故事是關於虛榮，人因虛榮忘了自己，因為驕傲闖了禍而導致悲劇。

我讀的時候驚愕生氣又哀傷。是什麼樣的世界，因為一個女人渴望展現自己，渴望超越自己所屬的社會階級，渴望受到眾所矚目而覺得她該遭到譴責？是什麼樣的上帝，不能容許一個女孩過度專注在自己，不能忍受自己大過了他，暫時忘了他的存在？而又是出自哪一種正義，一個展現自己或展現自己身體的女人，必須雙腳被砍掉，使她再也沒有機會賣弄，永遠安分呆著，才能得到靈魂的安穩？

一個安分的殘廢女人，比一個喜歡展現自己愛慕身體又渴望攀爬至高處的女人，能夠得到社會的認同。上帝是男人，而那是男人的宗教與世界吧。

這故事才讓我顫抖不已，難過得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