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菁專欄】熊和貓

有個朋友一生氣就上床睡覺，用棉被把自己胖胖大大的身體裹起來，側身面朝牆壁，一語不發，然後睡著。我覺得好奇，問他，為什麼生氣就上床睡覺，生氣的時候，心裡頭煩躁極了，怎麼睡得著？

他說，生氣就是要上床睡覺。他的爺爺生氣就上床睡覺，所以他生氣也上床睡覺。多年下來一直如此。

啊我真是不懂，這個畫面一直在我心裡。後來有個機會我遇見一位心理醫師，這位醫師說這是合理的，醫生說，就像熊要冬眠一樣，眼下的天候狀況環境不好，於是進入冬眠，儲備體力，睡一陣子有力氣迎接比較適合自己的環境。我的朋友很可能是這樣的反應，眼下令他難以忍受不知如何是好，便先睡去，儲備能量，醒來之後一切就不同了。

經過多年的好奇後，我好像得到了一點解答，雖然半信半疑，但好像說得通。

人的反應和動物本能，很多時候是相連的，這點讓我很感動。

我爸爸搭我家電梯有一個習慣，出電梯門時一定順手按下一樓，讓電梯回到最開始的狀態，他不會讓電梯停在五樓或六樓，一定會讓電梯下回一樓。他心裡的想法是什麼呢？希望搭過電梯的痕跡並不存在，好像自己剛剛並沒搭過一樣，或者，只是他人生隨時都將所有事物整理在最明確乾淨狀態的習慣之一。

我想起貓在原始的競爭環境中，一定會隨時注意好好掩埋自己的排泄物與身體氣味，因為一旦洩漏了自已的氣味，就是洩漏自已的行蹤，很容易引起殺身之禍，這可不是開玩笑或愛乾淨，這是生死攸關，是動物天性本能。貓咪被人馴養之後，仍然維持著仔細掩埋自己排泄物的習慣。

我不免想著，我爸爸的習慣是這樣嗎，他一直是行事律己嚴格的人，內斂不多話，東西不亂丟，衣著工整，所有的用品乾乾淨淨排列整齊有序，從不入侵他人的界線，也不允許他人侵入自己的界線內。彷彿不想留下太多痕跡一樣地乾淨，彷彿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出現過乃至存在過一樣地，一點點也不想引起他人的注意。

我一直覺得有意思，我爸爸老是出了電梯又把電梯按回一樓的習慣。不知不覺地，我後來也養成了這種習慣。我以為這就我家的事情，沒人知道，後來發現，事情沒這麼簡單，貓掩埋自己氣味的動物本能真的有道理的，不想讓人知道自己行徑痕跡也是有道理的，在二十一世紀的人類社會亦是。

我家三樓有位大嬸，其實不是壞人，在急公好義與關心周遭人士的範圍內，但多了一點點，一點點大嬸肯定會有的煩人。找里長討論公共管線重新設計是好事，檢查鄰居是否隨手處理好垃圾也是非常好的，和女兒站在門口和人聊房價也是可愛的，但是，她可能太過關心鄰居，所以不知道為什麼，大嬸發現了我爸爸搭電梯一定會隨手按回一樓的習慣。

但她是怎麼發現的呢？我覺得很奇怪。平時大家不都在自己的家裡，誰會一直關心電梯起降呢？誰會不時開門注意電梯呢？難道去調閱管理委員會的電腦紀錄器嗎？

總之這位大嬸就是發現了。發現了其實又干她什麼事呢？

有天我出門與大嬸巧遇，大嬸板起臉孔不悅地訓我，「你爸爸每次搭電梯回家，總是又把電梯按回一樓，不知道這樣浪費電費嗎？」

我猜想大嬸一定沒有想過我的遺傳基因吧，我一秒也沒多花就回，「所以大嬸你平常都沒有物歸原處的習慣喔？」

大嬸一時氣結，說不出話，惡狠狠瞪我。

經我轉述，我爸倒是少見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