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嘉怡專欄】愛犧牲

Text／路嘉怡 Photo／劇照

約了好久不見的小洋，在我們最熟悉的小酒館，聊聊近況敘敘舊。超過了約定時間十五分鐘，才剛想傳簡訊催催他，就看著他一臉疲憊、滿口抱歉、急忙而慌張地走了進來，心中不免有一絲絲淒涼。頓時想起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瀟灑風流的帥氣男子，這時候卻成了好像有千斤頂般的重擔扛在肩上那樣的，連抬頭挺胸都嫌吃力的，不得已的中年男子。

我說，「沒關係不急不急，今晚我們慢慢喝、慢慢聊，你先喘口氣吧，just relax~」

他放下了肩上隱形的、不知道是什麼的擔子，整個人窩進很深的真皮沙發裡面，深深嘆了一口氣。

也許是處在這個正要為創造事業高峰而努力的年紀，日以繼夜的為工作拼了老命; 也許是遇上了一眼就認定為真愛的女生，為了配合她不斷地壓抑或嘗試改變自己而感到透不過氣; 也可能是近來為了照顧家中身體出了些狀況的長輩，大部分時間都在跑醫院， 或者，單純是昨晚沒睡場好覺罷了。

看著他完全不用開口就知道的筋疲力竭，我笑說，「還好你還沒生孩子呢！」

想著我身旁差不多年紀的朋友們，有的人除了要照顧年邁長輩與年幼孩子，還要辛苦工作、扛起家中龐大經濟壓力，不論是時間上、空間上、心理與身體上，夫妻倆都被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蠟燭多頭燒。這就彷彿是，那種當你突然長大，大到覺得好像終於可以掌控自己的工作與生活節奏、賺了點錢、可以開始放肆享受一下人生美好的時候，人生突然宣告「我沒有要放過你喔」那樣，轉瞬你又成了可憐的夾心餅乾，馬達需要更加強力運轉到擦出了好似淚珠的火花。

當然這些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痛苦與快樂，我也只能站在一旁觀察著看著陪伴著，需要的時候一起聊聊天。身為朋友能做的，在長大之後，你會明白比想像中要少很多。

「所以你這陣子過得如何？」我問。之前所有的答案不過是我單純的臆測。

他拿起了煙，一根接著一根點著，好像要吸進全世界的那樣大口吸著，「哈哈，終於可以爽爽的抽煙了， 我老婆不准我抽煙的。」

他說著他好不容易追到手、費盡千辛萬苦娶回家的那位美麗嬌妻，「她希望我每天準時下班不要交際應酬，她不喜歡我抽煙喝酒，她覺得我的朋友都是豬朋狗友不喜歡我跟他們往來..。」停頓了一下，好像發現自己有點失言，他馬上堆滿笑意的說，「啊你不算啦！你算是我的神主牌，報你的名字，她就比較放心，我就比較能夠出門啦。」

我斜眼瞪了他一眼。

他接著說，「可是就算我為她犧牲了那麼多，她為什麼看起來總是那麼理所當然，一點都不懂得感恩，甚至還不斷得寸進尺，我真的不知道還能怎麼做了。」

看來又是一個為愛犧牲奉獻的偉大故事。好像這時候，大家應該義憤填膺、拍桌子、站起來附和著說，「對啊，她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實在是太糟糕了！」

可是我沒有，因為我不這麼認為。

很多人習慣在愛裡扮演犧牲奉獻的角色，為了另一半，可以徹底放棄自我的喜好、認同、交際圈、生活方式等等，來作為愛的極致表現。如果，這樣的愛是不求回報的、是單純為了讓對方開心而這麼做的，那是少數不在我們討論的範圍裡的，真正屬於無私的愛。可是大部分的犧牲奉獻都是求回報的，關於那些「我努力了那麼多，怎麼沒有得到回報」的怨念都是來自於苦求回報卻得不到。

我的意思是，你的犧牲奉獻是你自己選擇的，是你為了得到這份愛情所做的努力，你當然很棒、很突破自我，把自己百分之百的變成了對方眼中的完美先生。但對於戀愛的另一方來說，她愛上的本來就是改變之後的你，她很無辜，因為她不知道原來你是這麼壓抑自我，原來你為了愛她變得這麼不快樂。

我說，大部分習慣在愛裡犧牲自我的人其實骨子裡都有點自戀，他們愛上的是，那個願意為愛付出這麼深刻、這麼沈重的，偉大的自己。

「所以，認了吧！」這是我目前唯一可以給出的建議。

情侶的相處很微妙，當你心甘情願並享受著自己的付出，可以真心愛上甚至崇拜那個犧牲奉獻的自我，當你願意轉心動念、不再被怨念糾纏之後，兩人之間的氣氛自然而然會隨之轉變，對方也會開始感受到你那如大海一般寬廣包容的愛，帶著善意的付出才有可能得到善意的回報，這可遠比你拿刀架著別人脖子、斤斤計較著彼此愛的深度，來得高明也正面多了。

小酒吧越來越擁擠了，氣氛也越來越熱烈了。小洋眼神空洞的望向遠方，好像在思考著什麼，又好像只是喝多了有點放空。我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說，「該心甘情願回家了，別讓老婆擔心了，明天又會是美好的一天！」

為愛犧牲不是美德，那不過是你的自戀，那是對方來不及拒絕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