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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菁專欄】身體
by 李維菁-更新
Text/李維菁 Photo/劇照
有一陣子我學跳舞,老懷著這問題過日子,一直想找個適當的人問,但只想找我敬重的並且在藝術上理解明澈的人提問,我想聽聽他怎麼說。因為問了我不信任的人,我也不會信,因此懷著問題很多年沒法開口。
後來我終於碰到了我信任並敬重的小鬍子朋友,問他:「一個身體很棒很棒,上天賞飯吃那樣厲害的舞者,但他若是笨,對人間情感事物的感受有限,但真的超級會跳,那他能成為很棒的舞者嗎?」
我那位敬重的小鬍子畫家朋友,沒有回答。
我擔心他不理我,又追著解釋:「一個在情感上俗氣平庸,但身體厲害到上天賞飯吃的那樣厲害程度的人,可以成為好的舞者嗎?」
小鬍子平靜穩重,正如他平常那樣,沉吟了一會兒回我:「我想,成為八十分到八十五分或更努力點,甚至要到九十分說不定都沒問題,但成為最頂尖的舞者,超過九十分的,我想是有問題的。」
「畢竟,舞蹈這事,最終就不可能只是身體。」
「當然舞蹈是身體,沒身體什麼都不用說,但走到底,它又不只是身體。是藝術,還在於人對這世界的回應吧!」
我常常對寫作感到迷惘,現在甚至可說愈寫愈迷惘。這樣子寫對嗎,有必要寫嗎,我懷疑自己能不能寫、會不會寫、是不是該停手或常常咒罵寫字到底他媽的有什麼意義,腦子與情感混亂成一堆。偶而會想起這位小鬍子朋友所說的話。
我從事的事,人們口中的創作,本質上是藝術,和舞蹈一樣。沒有形式是不成立的,但只有形式是不可能成立的。寫小說,沒有好的文字是不可能的,但是終究,只有文字,小說是成立不了的。因為它不只是文字,它終究是人是對生命的回應。就像視覺藝術,沒有媒材的準確運用是不合格的,但只有形式準確是不夠的。也像音樂,只是很會唱高音或彈得很快速凌厲,走到後來是不夠的。
這個時候我的腦子會稍微退燒,轉速稍微從將近當機稍微恢復正常。雖然退了燒還常常是動彈不得,有時懷疑別人寫字會不會也像我這樣像沾到膠水的蒼蠅,在紙上動彈不得。
我有很多年學跳舞,十分熱衷,有個意外的收穫,那便是從不同藝術類型中學得,儘管不同形式,其實蘊含的共同道理真是不少。後來又更長了些,發現藝術上的道理與人生的道理也那樣相通。
然而終究還是要回到文字,一個字一個字地緩慢爬行,想急也急不得,這是過去的自己從來沒有面對過的考驗。因為慢,所以人生一切都慢下來,我猜想這便是笨人的寫作法,只能慢慢寫,別無選擇。那些人們口中備受讚嘆的橫溢才華,瑰麗駢體如織錦似的,氣勢磅薄的,慧黠刁鑽的,備受輿論掌聲與學界推崇的,終究都是他人的命運與才華。我所能做的,只是面對眼前的一方白紙,一個字一個字,平凡老實笨拙地,慢慢爬。
除此之外,我沒有聰明的方法去面對自己的人生。有時我也渴望寫出漂亮文字聰明文章,卻因太過渴望或沒有自信而陷入膽怯慌張時,我就想想舞蹈,想想音樂教給我的事。也許條件不如人好,但我應該還是可以盡力伸長肢體,表達一次心動的震盪吧。也許轉音唱得沒有別人靈活高超,但我相信應該還有什麼,是音樂之神看重的,也許是某種與人世的誠懇連結,也許那是與音樂本質相關的。
而寫字,就回到此時此地,一個字,一次一個字,我的人生,一次一天,一分之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