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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專欄】金智英是人們從鑰匙孔看到的人影,背後那屋子仍然沒被打開

女性在他者角度總顯得多話聒噪,但其實真正的心事都是安靜的,像是這性別的集體記憶積了灰。
【馬欣專欄】金智英是人們從鑰匙孔看到的人影,背後那屋子仍然沒被打開

看似多話實則沉默的一整個性別

我幼年在家裡看的女性,總是挽著髮,偎在一方椅上。因旗袍生來就拘束女性,總不見長輩腹部有贅肉,但香氣總是繚繞,進退也總是有據。她們總是嫻熟地在社交場合應對,只有年紀更長些才從床下拿出高粱喝一杯來自娛,家裡的夜色總有嗆鼻的白酒味。

那些框框面面是為早年的仕女而設,但長大的我仍然記得,如今都收在樟木箱裡的旗袍,隨著上一代的陸續離開,仍記得那些花色,在記憶裡仍然活色生香。一切像侯孝賢電影中的《海上花》飄沉的暗香,真正的心事都是沉默的。那時的女生對於自己的憂傷都有些陌生,就像你不會提起周遭的空氣一樣。

《海上花》劇照
《海上花》劇照

也因此我後來稍長時,在大銀幕上看到電影《鋼琴師與她的情人》,才會這麼震撼。那時跟同學只搶到第一排,看著為啞巴女主角發聲了半輩子的鋼琴,就這麼擱淺般被放置在海灘上日曬雨淋,最後也這麼既重且輕地墜入海底。她那前半生如此喧囂的心事,就這樣直落海底,與載著女主角飄盪去遠方的小船呼應,即便遇上可託付的男子,但結局仍給了未定之天。這是我看過最好的一部女性電影。

《鋼琴師與她的情人》劇照。
《鋼琴師與她的情人》劇照。

因為坐在第一排,鋼琴墜海那一幕,讓我的淚水到了散場都無法止住。在我幾十年的觀影經驗中,這是極少數的掉淚經驗,卻遙遙與我老家的樟木箱中的花色相互映,那一幕是那麼多年與那麼多女生的沉默啊。

這部電影為女性長年的沉默發了聲。女性在他者角度總顯得多話聒噪,但其實真正的心事都是安靜的,像是這性別的集體記憶積了灰,那些多話與言不及義只是撢個塵,沉下去的比浮上來的還多。

也因為如此,我對讓許多人掉淚的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沒那麼大的感覺。這部戲以太多的台詞在撐著一個人空落落的心,但終究迴避了原著裡更犀利的部分,像是想發聲的女性,仍被社會摀了嘴。但即便是這樣妥協的姿態仍遭到韓國網友的攻擊。原來到了2019年,《鋼琴師與她的情人》那台鋼琴仍然在海底,在深海中發出巨響。

《鋼琴師與她的情人》劇照。
《鋼琴師與她的情人》劇照。

這般以畫重點地說著台詞,金智英以自己的嘴巴說著別人對她下的指導棋,韓國女性的沉默像是用雞毛撢子不經意地一拍灰,就散落滿屋的粉塵,陽光一照下來是厚厚的一層灰,愈撢愈顯出經年的重量。讓人想起宮本輝的小說《幻之光》中〈烏鴉〉一篇,主角隨著同學進入舊工廠社區,那裡天際線很遠卻壓得很低,在灰茫的幾棟舊樓間,看著花色內衣幾件飄在衣桿上,刺目而寥落,之後他看到來此買春的同學忘我之際,那黃昏的天空飛起的整排烏鴉,是欲望也是劣勢者身處的漩渦,這故事可以直白,但它以畫面來敘事更深刻,從天到地可以如此無情的被汙染,人在貧富結構扭曲中,成為大漩渦中的一個點,聲音也收不到的被吸納進去。

《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也還記得是枝裕和描寫剛喪偶卻必須為生計改嫁的女性,一場盛夏的交歡後,那旋轉電扇的聲音,與積著汗水的榻榻米,在燈照未開的微光中,即使肉體曾那麼親近,但寂寞卻仍同屋子裡的大象,在鏡頭裡是絕對的主角。

那些電影與小說的畫面,大於那些語句。因語句總是散失的;有時甚至達不到對岸,語句也總比我們的心聲迂迴,畫面總是來得誠實些。所以我很愛電影《海上花》夢境一樣的拍法,在夢裡塞進「真實」,讓它像棉花一樣是對現實最針尖式的嘲諷。它讓我想起我那些姑姑與阿姨們,穿著無袖的旗袍似是她們人生中的一種反叛了,記得她們的得體總比記得她們的不同容易些。

那位「金智英」只是人們從鑰匙孔看到的人影,背後那屋子仍然沒被打開,我並非女權運動者,但我只想踹開那道門,讓門後經年的沉默終能打破門外厚如城牆的語焉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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