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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文音專欄】本無早知這件事,生命要被馴服前,注定要流下眼淚

本無早知這件事,該流的眼淚,其實在我抵達愛情事件的盡頭時,也讓我明白沒有白白活過。
【鍾文音專欄】本無早知這件事,生命要被馴服前,注定要流下眼淚

看不見盡頭的難處

看不見盡頭,所以有很多事會揪在心裡,攪拌著心海的懸念,是繼續還是不繼續?是要堅持到底還是放棄?是會收割還是全盤繳械?

我在連鎖咖啡館想著看不見盡頭這人生難處,這間咖啡館的年齡層跨幅很大,左邊是老人在打瞌睡,右邊是放學或放假的男女學生吵鬧不休。

當母親的看護工,需要喘息,因為在家裡經常聞到的空氣是傷感的。我已經極力佈置香氛空間了,除臭芳香劑、蒸氣精油、玫瑰乾燥花、薰衣草助眠,但仍抵擋不住臥床者不動的身體飄出的腐朽酸氣。我很慶幸可以有機會報答母恩,但不是每個人像我這般。比如有個朋友就說,從不顧家的父親倒下來時,朋友第一個反應竟是我都還沒復仇,就必須為這個人把屎把尿。關係不好時,這層私密最難跨越。彼此都難。但後來她的父親很快就離世了,她開始很懊惱之前有這種想法。如果知道盡頭來得這麼快,她或許就會很甘願為父親把屎把尿,因為相處時間不多了。

如果每個事件的盡頭都能像季節遞嬗這般清楚,或許我們對於苦難終有到頭之日的承受度就會增強,難的往往是不知何時會終結這苦痛。

但冬日再如何蕭索,即使永夜,也終是會過去的。

母親撐過生命的黑關,母親撐過了盛夏。有時我也會懊惱,如果當初沒有搶救母親,或許母親不會延長這纏綿臥榻的肉身的漫長苦痛。

我是個食字獸,對於文字有渴烈擁抱之感。但唯獨「纏綿臥榻」這四個字,是最讓我揪心的,從不知世間有此漫長的苦痛纏綿。

搶救下來的母親,留下來了,卻以其殘缺度人世之河,我十分不忍,常懷欠咎。但我的佛學老師跟我說,千萬不要有此想法,因為人活的不是只有此世,還有來世。母親是在為未來世鋪路,而妳正也可藉此反思生命,珍惜時間。

母病成了我學習的新客體,情人從此成了微不足道的客體。

但一路回想,我那時候十分慌張,因為第一次面對母親生死關卡這條路,而這條路卻不是可以看得清楚盡頭的,沒有地圖,沒有經驗,沒有資源,沒有資糧。而每個所下的決定都必須要很清楚,因為一個決定牽動另一個決定,一個可能完全不同的結果。

平日的訓練這時候才考驗到人的思考是否就定位。我想起曾經有過的訓練:捧著一碗水走崎嶇的山路,且一滴水都不能掉落,如果掉落就重新來過,而我最初是搖搖晃晃灑了滿地的水,不知走了多少回,才顧好了碗裡面的水。念頭一動,手就搖晃。身心一如才能平靜,身心分裂立即搖晃。

想要訓練自己是很後來的事了,因為青春時光通常任意而為。

想起年輕時經常因為愛情而心情不好、憂鬱感爬升時,蹲坐馬桶上,不開燈,就點著仙女棒,看著瞬間星辰燃盡殞落;或者搖晃著螢光燈管,還以為自己在看他人苦痛的表演會。

那些感情事件曾經像多頭馬車地拉扯著我,於今竟消失無蹤,有時連要想都想不起來。

若早知如此,當年那些眼淚真不該流。但話說回來,本無早知這件事,該流的眼淚,其實在我抵達愛情事件的盡頭時,也讓我明白沒有白白活過呢。

生命要被馴服前,注定是要流下眼淚的。

每個逝去的戀情都不可能以相同的面目重返。

再狂熱再堅貞的愛情,隨著時移,也會逐漸模糊。

年輕時的感情對象一別兩茫茫(忙忙),他們已然兒女忽成行。而我,只剩母親。

感情走到盡頭,但求互不虧欠。而親情,我永遠虧欠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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