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TERTAINMENTmc愛電影

專訪/《我記得》朱天文、朱天心維持紙本創作 「文學才能收留我」

紀錄片《我記得》說著朱天文與朱天心的創作歲月,也讓觀眾看見她們的創作能量與熱情從何而至,從青春時走筆至今,她們說:「我好需要文學,文學才能收留我。」

採訪撰文/黃馨慧 圖/目宿媒體提供

專訪/《我記得》朱天文、朱天心維持紙本創作 「文學才能收留我」

刻劃小說家朱西甯與翻譯家劉慕沙的《願未央》,由大女兒朱天文扛下導演重任,《我記得》則講述朱天文與朱天心的創作源流與生命,交給朱家姐妹四十年好友、亦是知名作家林俊頴執導。座落辛亥路四段,世人口中「稿紙糊成」的「文學朱家」難得現身大銀幕,化作兩部動人紀錄片,寫下他們引領的文壇風華,然而朱天文、朱天心姐妹倆異口同聲笑著說:「不會再拍下一部了。」

▲《我記得》導演林俊頴。(圖/目宿媒體提供)
▲《我記得》導演林俊頴。(圖/目宿媒體提供)

拍紀錄片只求「真實」

早在「他們在島嶼寫作」規劃推出紀錄片時,就已找上朱家人,但她們一則認為不少正在與時間賽跑的前輩們更值得紀錄,二來不願低調的生活被曝光、失去各種自由,因此先前皆婉拒邀約,直到2017年母親劉慕沙過世,朱天心說:「要是我們自己不留下他們的身影或故事的話,歷史好像要翻過這一頁了。」


她們下決定後幾乎沒有時間掙扎或動搖,就要面臨機器和團隊進駐,攝影機後面都是熟人,卻得裝沒看到,是一場新鮮的考驗,另外一項考驗是「存真」。她們認為最大幅度地保留真實,才是紀錄片的特質,因此幾乎不加修飾的,將經歷、思緒、乃至於走過的路、走過的人生路、一家三代一塊住在一間超過50年的老宅裡,各用各的方法勤奮地書寫……生活的方方面面,徑直攤開在觀眾眼前。朱天心笑著形容:「我們今天會走到這個怪樣子或鬼樣子,一定是有跡可循的,有這樣真實的生活跟人生態度,也才會有我們這樣的寫作成績。」


朱天文說,他們的朋友形容朱家房子被花草樹木環繞,仿似「蘭若寺」、「吳哥窟」,家裡養著一大群貓貓狗狗,為了病貓和傷貓,地上鋪滿了防護墊,「我們家就像個『野戰醫院』啦」,這樣的印象,和外人想像中優雅從容的文學朱家大相逕庭。有人看過電影後,私下問導演林俊頴:「他們家真的是這樣嗎?」朱天心直率又不失幽默的回應:「難不成我們去搞一個破屋,說這個是我們住的地方,拍完以後回帝寶還是哪裡嗎?」

▲朱家的生活常有貓狗相伴。(圖/目宿媒體提供)
▲朱家的生活常有貓狗相伴。(圖/目宿媒體提供)

不再拍電影,因為……

《願未央》是朱天文首次擔任導演的作品,本想找已合作40年的侯孝賢來執導,卻被一口回絕:「我對文學不熟,你們要自己講。」後來又把念頭動到家中第三代的謝海盟身上,認為從他的視角談外公、外婆,也會十分新鮮,但他開會後也婉拒,形容自己總是沒有辦法對周遭事情放下心的朱天文,最後勇敢扛下這個重責大任,「但前提也是因為有熟悉的團隊啦!攝影找姚宏易,定剪一定要找廖慶松,侯導來當監製,有長期夥伴們的支持,否則我也不會跳下來做這件不可思議,甚至是可怕的事」。

▲侯孝賢婉拒朱家紀錄片執導工作,但大方出借自己的團隊。(圖/目宿媒體提供)
▲侯孝賢婉拒朱家紀錄片執導工作,但大方出借自己的團隊。(圖/目宿媒體提供)

導演初體驗很「可怕」,但被拍也不容易,後來團隊用了一些辦法,比如讓她們以為尚在架機器,還有餘裕閒聊,直到看見工作人員在憋笑,才發現早已開錄。她們追求的「真實」以最自然的方式呈現,同時也讓她們以幽默的心態面對自我,「初步拍出來,天啊!頭髮亂到這種地步,雀斑多到這個地步,原來皺紋這麼多」,她們沒打算略施脂粉、開美肌,想著或許稍微梳理一下頭髮,讓自己看起來整齊一些,豈知朱天心老公唐諾(謝材俊)從後面走過去瞥了她們一眼吐槽:「來不及了啦!」


拍與被拍都刺激,但讓她們不想再執導與拍攝下一部電影的原因,是最重要的「自由度」。朱天文和朱天心解釋,影像創作涉及層面太廣、成本又太高,對出資方、片商可能都得有個交代,加上她們本就不愛勞煩他人,但拍電影必須調度、動用大家,心理負擔著實不小。朱天心說:「我到現在為止,都相信文字能夠比影像承載、裝填的東西多很多,說我做文字誇文字,或是我始終相信文字的力量都好,文字的自由度是只要一疊稿紙或一本筆記本,一支15塊的原子筆,寫多寫少甚至都刪掉,也不會礙到誰。」

▲朱天文、朱天心認為文字創作自由度比影像更高。(圖/目宿媒體提供)
▲朱天文、朱天心認為文字創作自由度比影像更高。(圖/目宿媒體提供)

紙本創作是「開關」

時至今日,朱家人仍保留以紙本創作的習慣,朱天心、朱天文都喜歡以直式寫作,寫在筆記本上,朱天文還會用父親朱西甯特製的稿紙謄稿,唐諾則有出版社特製的稿紙,慣用墨水和鋼筆寫作,即便是謝海盟,也會先書寫,再輸入到電腦裡修改。朱天文打趣說:「寫劇本倒還好,創作的時候不這麼寫就會卡住,那就像是一個開關,你說我們是不是『手工藝』?」


朱天文創作的地點多在家中二樓的房間,一個約2、3坪大小的空間,有擺放整齊的床、書桌與書櫃,一如她在紀錄片裡形容的,那是個「巫」的空間,猶如「寫作巫女」的朱天文對作品施魔法的地方,從來不鎖的紗門仿似結界,家人也不輕易打擾她;朱天心則和唐諾、謝海盟慣於在咖啡廳寫作,一家三口各據一張桌,專心致志地在紙上耕耘,對於挑咖啡館的原則,朱天心笑說:「找一個生意不是那麼好,但是很大的咖啡館,不會一張桌子我佔了4、5個小時,外頭卻在排大隊,那樣的話會很不安,但生意也不能太差,我很托大的說,我大概寫倒過5、6個咖啡館吧!」

定風珠,它帶你穿越過飄搖動盪的人間,帶你抵抗人云亦云、抵抗媚俗、抵抗民粹,它不能讓渡的地方,鑑賞力就是不准你讓渡。──電影《我記得》,朱天文。

▲朱天文至今仍在家中以紙本創作。(圖/目宿媒體提供)
▲朱天文至今仍在家中以紙本創作。(圖/目宿媒體提供)

喜歡的寫作場所不同,但專心程度卻是出奇地一致,朱天文對窗寫作,即便眼睛看著外頭,腦海仍跑動著文字與畫面,思索該如何準確呈現;朱天心在咖啡廳寫作,但流動的人群、談天聲皆不入眼入耳,她說:「觀察是平常時時刻刻都在做的,坐在咖啡館裡就是工作的時候,就像考試一樣,平常就要讀,不然真正面對考卷的時候就來不及了。」


面對創作如此專注,是源於日常生活中有太多瑣事。心細如髮,提著責任就放不下的朱天文,餵貓狗吃飯、吃藥都是她的管轄範圍,人說「菩薩低眉」是因慈悲,她卻笑說:「應該是自身難保,眼睛只好半睜半闔,像我看到了心裡會很波動、難過,但時間跟資源都有限,如果什麼都要管,大概一步都邁不出這個門。」且她能專心創作的時間,竟是卡在侯孝賢電影與電影之間的空檔,因此她使用非智慧型手機、只接認識的電話、不上網,把生活過到最簡單,盡可能把精華光陰留給創作,但她仍慨歎:「年紀越大,越覺得老天給的時間偷工減料,能做的事其實也是把握住寫稿。」


相對於朱天文放不下心的個性,朱天心則是相對灑脫,她平常不特別做家事,婚後也未曾做過一餐飯(但是會泡麵),卻把自己的細心與敏感盡數發揮在創作上,「我頗難想像把家裡弄得整齊漂亮、光鮮亮麗,這樣一天的生活跟精華,不是都已經用光了嗎?我覺得卯上自己的黃金時間去寫,都不一定寫得好,更是不能想像把整天時間都花完了,最後才來寫點東西」。


「高壓電塔」下的創作者們

一家人全是創作者,意念不會互相干擾嗎?她們的好友黃錦樹說:「創作者創作時像座高壓電塔,電塔下是寸草不生的,周邊生物即便是老婆、小孩也難以靠近。」因此他十分難想像朱家5、6座高壓電塔同時發電會是什麼情形。朱天心說,房子後面從前是座小荒山,劉慕沙遛狗時回頭一望,所有房間燈火通明,全家都在寫作,在黑夜中格外明顯,「她說:『哇!真像個工廠。』我媽也很喜歡看這個場景」。


她倒覺得比起創作時散發的能量,日常生活中的「高壓電」才是不可思議的,畢竟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敏感,對事情的感受和看法各不相同,她覺得無所謂的事情,卻可能是另一個人的痛點,尤其創作者們必須誠實面對作品,在看家中其他人的創作時,不免心頭一驚,「原來你是這麼看這件事的?」就像冰山藏在水底下的十分之九幽暗區一股腦砸在眼前,「這點要彼此協調容忍,我們到現在還在磨合、適應」。

文學是一個很好很好的選擇,會讓我的人格特質裡頭好的部分,很敏銳的或是很熱情的,或是很想遂行、實踐自己價值信念的部分,都有它的用途、它的去處。可是更好的是,連讓我的缺點,我的很火爆的脾氣,我的那種憤世嫉俗,或者是我的那種不與人為善、不肯鄉愿、直言傷人的部分,也居然都會變成是小說創作裡,非常好的一個養分或是柴薪,我簡直滿想不出來,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樣一件事情,可以這麼的善待我。──電影《我記得》,朱天心。

▲▼朱天心和唐諾(謝材俊)寫作時,各佔咖啡廳的一桌,互不干擾。(圖/目宿媒體提供)
▲▼朱天心和唐諾(謝材俊)寫作時,各佔咖啡廳的一桌,互不干擾。(圖/目宿媒體提供)

同行不妒,彼此相羨

聊起最喜歡彼此的作品,朱天心最愛朱天文的《巫言》、《荒人手記》和《世紀末的華麗》,「放在華人文學史、甚至國外的作品來看,我覺得她滿獨一無二,不管是文字技巧,或她看世界的獨特距離,她始終是熱眼,看的時候事事吸引她,但寫的時候又非常冷靜」,她認為朱天文的鑑賞力,一如她在片中所述的「定風珠」,走過混亂飄搖的人間、抵抗人云亦云,她只希望熱心腸、事事都看不過眼,老要親自動手的朱天文,能夠有多點時間,趕快寫出下一部作品。


朱天文則說:「她(朱天心)每次只要寫出一個新的,我都喜歡,我不會寫、也寫不到,帶著艷羨的心情,她的每個作品對我來講,就是我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尤其想推薦《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當時朱天心50歲出頭,面臨初老,寫的卻是60、70歲即將面對的殘酷情境,「我覺得這是一本被嚴重低估、勇敢的書,用炯炯雙眼逼視老年、暮年,想辦法到最核心的部分,文字彈無虛發,她寫得這麼滾燙,又完全理性,用她的敏感跟想像、還有小說家的技藝,但可能是很多人都不敢面對的。有人會覺得朱天心好像永遠在緬懷、記憶過往,但我覺得她是寫到未來,加上對於男女衰老的形而上思考,寫得非常詩意,精彩極了」。


她也很期待朱天心下一部作品《且徐行》,那是在經歷過母親的長照,看到社會的老化現象,以及長期對外籍移工的關注而衍生的作品,還加入了《Pokémon Go》寶可夢抓寶的元素,朱天心在新作品的挑戰是,要把這個顯得慘烈的故事,寫出一個浪漫的結尾,她說:「我不甘心他們這麼受苦。」

▲朱天文目前忙著幫侯孝賢新片《舒蘭河上》編劇。(圖/目宿媒體提供)
▲朱天文目前忙著幫侯孝賢新片《舒蘭河上》編劇。(圖/目宿媒體提供)

熱情且溫柔

朱天心笑說自己「始終不願好好就範社會期待的角色」,從未安排結婚生子的時程表,偶爾會因為天氣好,為當時還小的謝海盟請假,帶他出去冶遊,她覺得自己仍有高中的某種「情結」,可惜當年玩伴都大了,所以孩子「勉強」變成了她的「玩伴」。


可就是這樣不就範的個性,讓她活得真實,也強調寫作要真實,她覺得自己像把「鑑寶鎚」,評審作品時,看到「贗品」就必須要一發擊碎,如此才能留下真正好的作品,為此她被說像「滅絕師太」,她說並非故意招人嫌,但誠如朱天文所述,這是她對文學、對後進負責的方式;朱天心對社會有很多焦慮,又不願把文學當做宣傳理念的工具,於是她參與社會運動,尤其是人數不多但她覺得值得關心的議題,動保、三鶯部落,一直到為勞工發起的秋鬥,都有她長期關懷、親身參與的足跡,也因此把移工放進了故事裡,即便現實殘酷,仍努力要對角色溫柔以待。


朱天文與朱天心無論在創作或是社會參與,著手、著眼的面向如此迥異,朱天文看到了就很難不管、朱天心則是知道了便非管不可,別人眼裡「超宅」、總是窩著創作的姐妹倆,都有對社會的溫熱,這也是她們體現的真實,然後又反應在她們的文學作品上,訪談過程中幾乎像是見到了一對熱切、熱情、熱心、熱眼的少女姐妹,她們自述(或自嘲)年老,卻有持續熱力四射的能量,「高壓電塔」大概會一直運作下去。

▲朱天文、朱天心的創作能量與熱情始終充沛飽滿。(圖/目宿媒體提供)
▲朱天文、朱天心的創作能量與熱情始終充沛飽滿。(圖/目宿媒體提供)

唯有文學可以收留我

對於寫作、創作,朱天心覺得:「當然中間有起伏很多次,年輕時只有在寫作那刻,可以抖擻精神,每個細胞都動員,好像做生活上其它事情都假假的、都是敷衍;60歲後,我會覺得我很需要它,我好高興文學可以收留我,記錄片說的真的是肺腑之言,我的熱心、敏銳、願意實踐自己的價值,這些優點在文學裡可以有所發揮,不願與人為善、不願鄉愿,作人方方面面都會得罪人的缺點,在文學裡變成是我的養份,我好需要文學。」


朱天文也有同樣的看法,「也許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聽到遙遠的鼓聲,使得我們與同時代的人步伐不同,你的步伐已帶你走到一條這麼不同的路上,要是離開,你這個人是不存在的。我即便到了老年還充滿興趣在觀察、探索、解釋世界,你說還有什麼能比從事文學這行更厚待你呢?」

▲朱家三姐妹前往日本祭拜胡蘭成。(圖/目宿媒體提供)
▲朱家三姐妹前往日本祭拜胡蘭成。(圖/目宿媒體提供)

因著謝海盟的作品《舒蘭河上》即將被拍成侯導的新作,朱天文的長篇小說《在民國的黃昏裡》,可能又為了編劇工作得耽擱一段時日。但她為了《願未央》,追索著父親朱西甯的足跡,一路從南京到了蘇北、山東,以及整理父母的物品,然後又回想到自己成長過的眷村,出國到日本,有諸般感觸,也打算在小說之前先推出《踏上巡禮之途》,「到了60歲再走這一遭,從現在看以前,時間、記憶、歷史,這些東西都跟第一次經過時完全不一樣,再看當時的事情也是,很像一場巡禮」。


在電影《我記得》裡,朱天心帶著林俊頴走遍了她《古都》的路線;謝海盟的《舒蘭河上》花了5年光陰,每日5、6個小時踏查台北市河道、灌溉渠道,寫出亞斯伯格症孩子與河神交織的故事,朱天文也即將推出自己的巡禮之作。朱家的創作者們同樣踏上文學之路,又各自苦行修練,卻又巧妙在此時,三人皆身體力行地「走」過一遭,被打趣詢問:「是否考慮推出『朱家走路三部曲』?」朱天文忍不住大笑:「也許吧!」

延伸閱讀


文學朱家 朱天文、朱天心紀錄片《我記得》正式預告


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