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TERTAINMENT名人故事
鍾孟宏,荒謬是生命的原態
by a 編-更新
採訪撰文/林侑青 攝影/詹朝智
剛洗完三溫暖的運毒人納豆,站在路邊攔計程車要去南部,開著輛破車的老許攔腰殺出,「小老闆,九千零七十塊錢,我就收你九千五算了。交個朋友啦。」這兩個看起來帶賽又衰小的一老一少,就這樣一個香港腔,一個台語掛,溝通不良地踏上超展開公路之旅。
我們賴以為生的信任
「其實我這故事在《失魂》之前就想玩很久了,」穿著招牌花襯衫的鍾孟宏說,「最早是看到一個新聞報導,一個小黃司機載著一個男生繞了基本上整個台灣一圈,25個小時,我就對這個題材很有興趣。我早就說過這部要讓納豆當一號男主角,寫老許的時候,就知道非許冠文莫屬,他是我非常崇拜的人。」
74歲的許冠文大哥是香港喜劇泰斗,第一次來台拍片。沒料到電影一開拍,嚇得鍾孟宏冷汗直流,「第一是他國語不好,加上他以前拍戲,不像我每個角度一鏡到底,很多時候也沒有同步收音。」敬業的許大哥硬著頭皮死記活背,一週後,活脫脫跳出個在台灣住了三十年的落魄港仔「老許」。
小黃內的納豆和老許素昧平生,彼此仍懷抱善意與信任;黑頭車內的黑道大哥,卻因小弟一句「一路順風」心生猜疑。這個對比正是鍾孟宏想呈現的核心,「這幾年台灣政治社會的紛擾,很常會分你是外省人、你是本省人,去區分你是不是從外地來的。語言隔閡跟生活型態的差異,多少會有一點衝突,但兩個人生活在一個土地裡面,有沒有辦法做到一點最簡單的包容,或是簡單的諒解,或者彼此給對方一個距離,我覺得台灣就是缺少這個東西。人的猜忌、不信任,最終都是毀滅而已。」
克制的冰山
或許是理工背景的關係,鍾孟宏的電影總帶著一種冷靜的節制,沒有冗長的對話,沒有凌亂的敘事,也沒有浮誇的煽情。他只給你看冰山浮在海上的那一角,底下的體積留給你自己想像解讀,「電影有些東西當然要交代得很清楚,留一些線索給觀眾,但有些東西你有講就不要演,有演就不要講。」
「大學時我去阮義忠的工作室學攝影,他每次看到我的照片就一直搖頭,主要是他覺得我攝影沒有主題性,沒有報導、人文。但人文是一個很含糊的東西,什麼是人文?喝個咖啡是人文嗎?穿白 T-shirt 是人文嗎?影像就是很客觀的東西,它不會告訴你有什麼特別意義,我很忌諱影片裡面很直接去告訴你這個故事就是怎麼樣怎麼樣。」
他的電影從不隨便「亂踩上一個XX的位置」,卑微人物再怎麼被噩運玩弄,也只能像馮內果說的「so it goes」,就是這樣,還能怎樣。他擅長將黑暗面以荒謬包裹,往現實的牆上砸得人哭笑不得。《停車》裡陳莫急著借廁所,洗手台裡卻大喇喇有顆杏眼圓睜的魚頭;《第四張畫》裡面臨繼父家暴威脅的小翔,一臉純真地坐在土地公廟「二十四孝」馬賽克壁磚前;《失魂》裡阿川一臉漠然坐在床上,床底下是姊姊的屍體,睜大眼睛靜靜滑下淚水;《一路順風》裡納豆和老許被五花大綁塞進賓士後車廂,在漆黑中帶來光明的是一只黃色小鴨夜燈。
充滿嚴肅真誠的戲謔,淋漓飽滿又精準絕美的畫面感,成了鍾氏電影獨特的氛圍。他特別喜愛美國黑色幽默大師馮內果,工作室的茶几上還攤著不曉得讀了第幾回的《第五號屠宰場》。「笑和淚,都可以用來回應沮喪挫折與筋疲力盡。不過我自己偏好選笑,因為清理善後簡單多了,」馮內果如是開示。
燒不盡的焦慮
第二部劇情長片《第四張畫》便獲得金馬最佳導演的鍾孟宏,其實直到四十多歲才毅然決然投入電影,「你有沒有那種朋友每天都跟你講要做什麼事,結果他一事無成,有一天你發現你變成這種人?」
「我在屏東念國中,父母都是種田人,考上師大附中他們蠻高興。我高中想唸電影,我爸一直跟我講,『你考得那麼好,去唸文化影劇,要叫校長迎接你是不是?』我聽老人家的話,去了交大,唸完發現還是想做電影。跟家裡鬧翻,欠了一堆錢,出國唸書回來,遇到台灣電影最黑暗的谷底。我轉拍廣告,每天穿得好好的去開會,每個人都問,『欸鍾導,你電影什麼時候要拍?』2002年決定成立公司拍電影,也算是一種宣告,告訴自己,我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我說想拍電影這件事。」
如願走上電影路,但也「沒有很開心」,創作者的焦慮是燒不盡的業火,非得痛並快樂地承受。「我每天晚上大概一點到兩點會離開辦公室,那段時間會很焦慮,繞著社區散步半個小時一個小時,把它排解掉再回家。你當然會很焦慮,因為坦白講題材不是那麼容易找得到,有很特別的故事,但可能寫不出來。想到要見投資人談那些東西,非常非常煩。拍電影很開心、剪接也很開心,就是發想跟最尾端的時候最痛苦,找錢也很痛苦。人生是很焦慮的。」
只是,大概也找不到更幸福的歸宿了。就算人生難免路賤不平,so it goes,順風,逆風,向南或靠北,活該在各自的路上往未知的終點奔去。儘管荒謬無常才是人生的原態,按照意志前行吧,還是能找到讓你微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