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TERTAINMENT名人故事
專訪《罪.愛》徐堰鈴,一種屬於表演者的純粹:「我們其實是表達出缺陷或不完美,才會得到觀眾的認同。」
by JuJu Chen-更新
編輯執行/陳佑瑄 採訪撰文/游琁如 攝影/Kuo Fang Wei 燈光/AFA 攝影助理/Yuchi 造型/Yvonne Tsai 造型助理/Hsu Wei-Hsin 化妝/Bean 髮型/Min(黑鵝摩沙 HAIRMOSA.LAB) 特別感謝/兩廳院
拍攝現場,徐堰鈴進入一種幾乎如舞台上的狀態。她眼神凝視前方,但沒有真正的焦點,攝影鏡頭隨她身體舞動跟著上下搖擺。她開始跳起舞來,在純黑色的佈景前方,幾乎精準掐住背景音樂的每一個節拍,宛若進入無人之地。周旁的工作人員,同步在舞蹈中放鬆卻又屏息觀賞。音樂聲停,她身體的節奏也隨之落下,那麼精準明確。她的眼神回來了,逐一看向每個人:「謝謝,辛苦了。」她深深鞠躬,這是舞台上與下的徐堰鈴。
「戲劇系的第一堂課,就要練習這個。」她形容自己站在舞台上的眼神,「台下那些人什麼都不是,不是你的親友或同學,你要把你的眼睛看在你想像的前方。」就像搭捷運與陌生人並肩而坐,各自戴上耳機聽起音樂,身體很靠近卻知道彼此真正的距離。「那就是演出時,我和觀眾的距離。」
身為一個演員,徐堰鈴是有距離的。她不似許多演員會講述自己的生命歷史,她接受採訪是為了戲和劇場,她到哪都自帶舞台,卻把最多燈光留給真正的角色而非自己,講起角色,充滿戲劇式的邏輯。這次她受訪是因為接演《罪.愛》裡的邪教教主黃巧雲,人生首度演反派,「這是我第一次在角色裡,感覺到這麼糾結。」
善惡分界的糾結
由編劇詹傑與導演黃郁晴聯手《罪.愛》,情節以週刊記者陳怡靜(陳美月 飾)為軸。為追查一起連續命案,接觸到一個神祕團體「福緣讀經班」,卻意外碰見久別的母親。這迫使陳怡靜直視自己不願想起的過往,那個因遭控性侵而自殺的父親以及破碎家庭。在心中最深沉恐懼逐漸發酵之際,陳怡靜赫然發現讀經班成員都和她正在追查的案件有關。
徐堰鈴飾演的角色黃巧雲,是「福緣讀經班」的創辦人。戲裡這一介極為平凡的婦人,不良於行倚靠輪椅移動步伐,她的癱可能勾起正常觀眾的憐惜之情。她被家暴,遂而報復丈夫後入獄,因為自身修行開悟信了菩薩,出獄之後成立了婦女自救會,取了個祥和的名字稱作「福緣讀經班」,身心有過創痛的婦女或者男眾皆集結在會裡,祈福淨化世界斬斷孽緣,互相幫助,感恩菩薩。
排練場裡,「福緣讀經班」跳起一齣神秘的舞蹈,左右甩手撫身、撈起恆河水,彎腰、起身張手,團體舞蹈轟烈熱鬧,彷彿接受來自天地的廣大洗禮,口中亂語無章,卻喃喃出禱詞。劇中加入讀經班的女子劉曉菁(張棉棉 飾)是瘖啞者,她突然在團體舞中蹲下,喉嚨發出啞啞聲響。周旁的人發現她的聲音,驚異非常,眼神出現狂喜。劉曉菁從喉嚨擠出字句,感恩老師黃巧雲,她手按喉,張目四望。黃巧雲坐在輪椅上,清晰銳利的目光掃在劉曉菁身上,是強烈的善。劉曉菁的狂喜成為一種信仰,那是終於翻過多年不語的苦,來到充滿陽光角落的巨大喜悅。喜悅,來自黃巧雲。
「不是我讓她會說話,那是菩薩。」黃巧雲不居功的,多麼謙虛自制啊!她退在菩薩後方,反而更善了。她用菩薩的語言詮釋團體裡的發生,誘發人性的惡,直到善的縱容跨越邊界,成為罪惡的崖谷。
「報復,她想報復,以牙還牙。」為了幫助受虐婦女不要壓抑,黃巧雲策劃了報復,報復的手段美得幾乎是一幅詩了。讀經班成員一個個以奇異方式失蹤或者死亡,黃巧雲稱之「畢業」,人該何時畢業、如何畢業,一切交給菩薩,與她無關,那也是最好的人間安排。「我們是彼此的菩薩,我們要互相幫助。」對彼此的相信是這場修行最美好的片刻,她真心這麼認為。「其實是個壞人嘛!但自己不知道,還以為在做善事。」最悲哀的地方,是跨過善的邊界仍以為自己一如往昔,如強光下的陰影,一旦跨過,就是幽深如墨、深不見底的黑暗。
《罪.愛》的劇本參考是曾引起軒然大波的「日月明功虐死案」等新聞案件,案中的教主陳巧明是劇中黃巧雲的原型。原始案件來自彰化縣婦人黃芬雀,黃婦加入日月明功後,因懷疑就讀高中三年級的兒子吸毒,將其子帶至日月明功的靈修會所戒毒,兒子疑因戒斷症而亡,但於其後傳出,其子並無吸毒,而是被凌虐與營養不良死亡。陳巧明就是成立「日月明功」者,她以多種方式去箝制學員的行動,並以暴力威脅學員,若想脫離者將遭受天譴、家破人亡。
因善而起的報復是什麼?又為何惡念會迫人致死?演戲多年,首次遇到幾乎無法理解的角色。「我可以做出角色的線條,台詞我可以照著講,但沒有辦法去理解。」徐堰鈴舉例,警察審訊黃巧雲時,不能反射性防衛,而是坦白從容,因爲黃巧雲從未認為自己有錯。「要從一般人的看走進去,才能真正判斷自己的反應。」飾演無可理解的角色,充滿矛盾與掙扎,她只能透過每一場戲的鏡像,反覆理解自己的行為,入鏡又出,方能看到自己在舞台上的位置。
劇場的柔軟
在劇場裡探討社會案件,比起新聞報導、專題分析,一切顯得柔軟。「劇場不能解決問題,但我們在劇場要做什麼?其實就是再說一次,社會大眾坐在一起的身體性是很重要的。」眾人一起坐在劇場裡看社會議題,那是情感的出口,即使無人能懂黃巧雲或者陳巧明,但唯有劇場,才能拋開電視螢幕的藩籬,串起情緒的接口。一場戲裡,演員脆弱或者堅強都只能坦白交出,很赤裸。
「一個最棒的表演者是什麼樣子?我心中認為是瓊煖。」這次與大學同學謝瓊煖一同演出《罪.愛》,謝瓊煖演一名加入讀經班,無助想找出口的母親,與徐堰鈴兩人在劇中互相依附卻又彼此拉扯。「瓊煖很令人心疼,她勇敢的表達脆弱,會覺得哇~怎麼可以這樣子。」真實的表演者,得學會放棄,那是放掉武裝,把一切赤裸裸地展現在舞台之上,是空白也是不足,卻相對真實,「我們其實是表達出缺陷或不完美,才會得到觀眾的認同。」表演者的無私,是打開心裡的空間,讓觀者得以透過自身的視角走進去,極為私密卻又貼近演出者,卻也讓人無處遁逃的歷程。「我們沒有要逞強,這樣比較好。」
20年一次的幸運
從2004年女同志劇本《踏青去 Skin Touching》開始,徐堰鈴用議題在帶觀眾走入劇場,「最早女同志入劇場,是感覺在講一件其他地方不會講的事情,劇場是公眾場合,用舞台講是一種公平。」劇場的包容性讓徐堰鈴以自身為出發點,為不同族群講述生命故事,從女同志到客家族群,近期她與編劇游以德攜手,導演了原住民為主軸的《泰雅精神文創劇場》。「每邁開一步都很困難,很多人覺得不關我的事,但也許我做了這樣的議題,下次有人開始嘗試不同形式詮釋了。」用劇場打開群體的藩籬,試著讓更多人願意踏入劇場。
2021年,徐堰鈴以戲劇《光的孩子》拿下56屆金鐘獎迷你劇集(電視電影)女主角獎,她回顧拿獎的片刻,「坐在那邊等待的時候,好緊張,然後公佈名字,竟然是我耶!好像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喔,就很高興!」上一次這麼高興,已經是20年前了。2003年她拿到ACC的補助計畫,用台幣60萬元前往紐約,「那時候我好窮,被帶去洛克斐勒中心,電梯坐到53層樓見人,被高規格的對待,覺得哇!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事情。」
來自台灣的女演員,第一次嘗到被以禮相待的滋味,「我就想說,我以後也要這樣對別人。」那份天上掉下來的快樂,竟和拿金鐘獎的快樂是一樣的,「那麼多人那麼努力在演,拿獎的卻是我,真的真的是好幸運。」即使被外界稱為「劇場天后」,她身為一個演員,仍保持一種穩定步伐,在表演的道路上徐徐前進,等待被光顧的幸運。
每一齣戲都是她的起點也是原點,「這樣說起來,我好像一直都在原地。」只是如今的徐堰鈴與20年前不同了,她不再只能在表演時用自己的身體吶喊,也用音樂或投影去交接道出未能以語言詮釋完整的話語。一齣戲一場舞,每個演出想被更人多看見。她用身體和內在的空間,創造出一種屬於台灣劇場的純粹,她從未停歇。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