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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我的完美日常》役所廣司 ：「抬頭看看天空，用力深呼吸！知足珍惜每一刻不會重複的時間。」
by JuJu Chen-更新
採訪撰文／陳佑瑄 圖片提供／甲上娛樂
由享譽全球影壇的德國當代電影大師──文溫德斯（Wim Wenders）執導、演技備受國際讚譽的日本演員──役所廣司（Yakusho Koji）所主演的電影《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近年接連榮獲了坎城影展最佳男演員獎、人道精神獎及亞太影展最佳影片等大獎之外，也奪下有「日本奧斯卡」之稱的第47屆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獎，並入圍2024第96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國際影片提名。
日常是唯一永恆的故事
誕生自「東京公廁計畫」（Tokyo Toilet Project）的《我的完美日常》，出發原點的機緣始於在疫情時刻2021年，由 UNIQLO 集團執行董事柳井康治所發起的邀約，為囊括了安藤忠雄、伊東豐雄、隈研吾、坂茂等多位日本知名建築師在東京澀谷重新設計的17間公廁，拍攝四至五部系列宣傳短片，希望創造更理想的大眾公共設施印象，而勾起了一直渴望回到日本的文溫德斯之興趣。
因此，對東京有思鄉之情的他，本著想將他所見到的那些令人嘆為觀止、與藝術概念連結成猶如公衛廟宇的喜愛建築，用文溫德斯向來關注的「文化認同」，以「公路電影詩人」的鏡頭語彙與嫻熟優美的敘事手法，闡述他向來認為「地方即在故事裡」的理念，帶出日本公廁所象徵著「和平與尊嚴的小聖殿」存在意義，而表示想藉由此部電影傳達「每樣事物與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瞬間都只會發生一次，日常是唯一永恆的故事。」以及日本對於公共利益最大化共識，達成城市與人彼此相互尊重的精髓。
與日本淵源深厚重的文溫德斯，相隔數十年重返東京編導拍攝，找了高崎卓馬共同編劇、開發劇本，並邀請在他心中如同非常崇拜且影響創作靈感至深的「小津安二郎」電影裡「笠智眾」一般重要的靈魂人物役所廣司擔任《我的完美日常》片中主角──公廁清潔職人平山。役所廣司在毫無演技痕跡，惟妙惟肖詮釋了平山在東京過著井然有序又樸實安逸但怡然自得的簡單生活。
關於對音樂、閱讀書本與植栽愛好的沉浸，加上隨身帶著一台 Olympus 底片相機，在休暇時分仰望沙沙作響的樹葉，拍攝林木間隙流瀉而下的光影畫面，再等待沖印而出的照片，而總能在這些無需過多言語的交流中，感受到看似平凡又微小的如常日子，所不期而遇周遭世界饒富詩意與溫柔的美麗靜好。
德國視角的日式美學情懷
役所廣司回憶起首次與文溫德斯合作，在演員們短短17天左右拍攝期，導演在這前後還和工作團隊花了很多時間勘景和拍攝空景，「發現到文溫德斯導演非常愛吃任何抹茶口味的東西，加上他有麩質過敏，不能吃小麥類等麵食，所以也滿常看到他吃日式飯糰。」後來聽說他已到過日本有超過50次以上，對日本有非常熟悉及濃厚的情感，「我覺得他對日本文化和傳統習俗的理解速度非常快，好比在拍攝時他曾問我通常怎麼打掃榻榻米，而向他解釋一般我會將報紙弄濕後，再鋪在榻榻米上，就比較不會起灰塵，導演馬上理解了這個概念，甚至把這一幕劇情放到電影裡面。」
曾經表示由於《我的完美日常》這部電影並非典型創作拍攝的日本電影，這對役所廣司來說也是個新鮮體驗，「文溫德斯導演是位電影大師，跟他拍攝前難免還是會很緊張。不過，開拍時到了現場才知道他本人很幽默，現場歡笑聲不斷，而感受到拍電影是這麼自由和開心。」他笑說，最終最大的因素是所有工作人員的向心力，才讓這部電影更好。正如與文溫德斯共同編劇的高崎卓馬曾說過，拍攝現場，役所廣司和攝影師法蘭茲路斯迪（Franz Lustig）配合得天衣無縫，讓法蘭茲常驚呼：「役所先生怎麼知道我要拍什麼！而可見役所廣司是做足萬全準備，讓這一切成為可能！」
聽到這番言論的役所廣司回覆，「都來自德國的導演和攝影觀看日本的方式跟平常日本攝影師拍片不太一樣，不管是構圖、色調都是我先前未見，他們眼中的東京對我而言是很新鮮的，就像是第一次看到的悸動感覺。」他坦言，印象深刻的還有聽聞導演平常拍戲前會多次排練到精準，再進行正式拍攝，「但這次《我的完美日常》比較特別，因為大多都是我個人獨角戲，導演事前即提出不排練、直接拍攝的方式，所以大部分的戲，都是文溫德斯導演跟攝影師和我一起拍攝片中平山先生的日常生活，幾乎沒有太多鏡頭是同樣的事情戲碼要再做一次再拍，導演不會要求再演第二次；除非是要換個角度拍攝，不然通常一次就拍好，這種未排戲的拍法對我來說也是第一次嘗試，或許這也是為何能在僅僅17天這麼短的時間內，把這部電影拍攝完成的原因。」
役所廣司直言，「我也不覺得我在表演，很像是透過平山先生這個角色在過日子，一邊生活一邊整理出他的心情思緒。」他認為，導演應該一開始就有如此以類紀錄片鏡位拍攝方式的意圖。
慶祝辛勤工作的一天
東京公廁清潔職人平山先生，天未亮時的清晨微光，隨著家屋外婆婆掃地聲醒來，早起褶被、盥洗後，為植物澆水，有條不紊著衫穿上工作服，穿戴好手錶、皮夾和相機，接著出門在販賣機買罐咖啡，再乘坐上工作用車，聽著卡帶裡各種七〇、八〇年代老歌開車前往當日排定之處上班，認真清掃每一間負責的公廁。
中途休息時間到了會在習慣的神社廣場吃三明治，下班後去泡錢湯，晚餐會騎著腳踏車到熟悉的居酒屋小店吃份炒麵搭配酒喝，最後回家梳洗完了，便窩在榻榻米房，點盞小燈翻閱書籍片刻後再熄燈睡覺……第二、三、四日如故的清潔工一天日常，以相同節奏有序的步調再來一次日復一復重複著。
一開拍就完美到位化身成片中公廁清潔人員的役所廣司透露，「在開拍前，實際跟著東京公廁計畫的清潔員江田雄司學習訓練了兩天，從怎麼進行清潔的步驟、所有工具的用法都有仔細教導，回到家後會再把錄下來的這些打掃過程反覆觀看記起來。真正在拍攝時，清潔指導也會在劇組場景隨時指導動作。」他直呼，每個流程細節做起來真的很辛苦不容易，要注意的禮節也很多，「而且這17間東京公廁計畫，事實上一天會有三次清掃，現場狀況其實是比大銀幕上觀看到的還要更髒，甚至會有東西不見的種種意外狀況，比想像中多。」
聽了清潔員種種工作經歷分享的他，也更加了解認知到身為清潔職人的內在心情，「現在不做確實的話，之後苦的是自己」，役所廣司坦言他們所說的這句話至今仍猶言在耳，進而也透過一幕幕畫面凝視到這部片想表露「認真看待自我工作的勞動人們，都是值得敬重」的核心價值，而有了「慶祝辛勤工作的一天」這句尊嚴勞動、專業堅持的台詞。
值得一提的是在電影裡，役所廣司穿的那套公廁清潔員藍色制服，則是 A Bathing Ape、HUMAN MADE 創辦人 Nigo 特別為 The Tokyo Toilet 量身設計製作的工作服，不僅帥氣美感十足，方便活動的實穿機能，即是希望清潔職人著裝上工時，能為自己從事的工作感到驕傲。
事實上，Nigo 也有參與這次東京公廁計畫，設計了一間座落於神宮前1丁目附近的 THE HOUSE，靈感汲取1946年於現在代代木公園所建造的華盛頓高地美軍宿舍，規劃了白色牆面、紅褐色屋頂、綠窗框外觀，簡潔俐落地營造出美式懷舊的溫馨氣息。
表演既自由又開心
「嗯！我現在可是很會折衛生紙，可以把捲筒衛生紙折成一個三角形（笑～）」役所廣司笑言這是演出此片的收穫之一，並在拍完《我的完美日常》後，「現在有用公廁的話，還會去注意到廁所內部是否有打掃得夠乾淨，或是檢查水漬有沒有擦好，因為這久了可是會變成水垢。我真的不知不覺養成檢查慣性，看廁所的角度變得比較專業了一點。」
就連這次來台灣參與金馬盛會下榻的飯店，也會無意識稍微有點在意廁所清潔部分，「這個習慣暫時應該是沒辦法從腦中拔除吧！」他爽朗道述，「廁所真的是能放鬆獨處的空間，我自己有時候也會到廁所去休息一下，有時會心想終於可以一個人喘口氣；當然為了不希望被人家覺得『這個人上廁所怎麼上這麼久？』所以我也不會待太久（笑～）」
因角色演出而體悟日復一日做著清潔員工作並不容易的役所廣司，同樣面對逾45年的漫長演員生涯，始終保持「表演是很自由、很開心的事，一定要認真去享受」的這份初心，「只要接下工作，我就從來沒有不想去演的念頭，但是，偶爾會想停下腳步暫時休息一下。」他娓娓道來，「不過只要認真面對任何演出的作品，有勇氣踏出那一步，迎接不同挑戰，每一次表演都會是關鍵時刻，身為演員必定可以從中持續進步。」
音樂即劇情
《我的完美日常》最令人津津樂道的還有導演文溫斯德、編劇高崎卓馬精心挑選七、八〇年代多首經典西洋老歌作為配樂，從 The Animals〈House Of The Rising Sun〉、The Velvet Underground的〈Pale Blue Eyes〉、Patti Smith〈Redondo Beach〉到 The Rolling Stones〈（Walkin' Thru The）Sleep City〉、Van Morrison〈Brown Eyed Girl〉、Nina Simone的〈Feeling Good〉等等熟悉旋律的懷舊歌單，甚至英文片名更是取自 The Velvet Underground 樂團主唱 Lou Reed 個人代表作〈Perfect Day〉，一首首樂音映襯著電影唯美溫潤的日式美學畫面，更加在內心漾起共感的低鳴震盪，餘韻後勁十足，這也讓役所廣司心有所感地說：「音樂，無庸置疑是劇情的一部分。」
尤其是電影尾聲一場聽著〈Feeling Good〉獨自開車的重頭戲，這一秒露出笑容、下一秒卻眼眶泛紅的這幕悲喜交織的特寫名場面，刻畫了役所廣司所飾的角色內心剛柔並濟的深度演技，他表述「這場戲的鏡位分別拍了正面和側面各一次，是全片難得要演兩次的戲份。但伴隨著〈Feeling Good〉這首歌流洩而出，一下就把平山先生的人生濃縮在那三分鐘裡，那時當下我心裡也不自覺浮現～平山之後應該會迎接更幸福的人生吧！」
Birds flying high, you know how I feel.
Sun in the sky, you know how I feel.
Breeze driftin' on by, you know how I feel.
It's a new dawn. It's a new day.
It's a new life for me. I'm feeling good.
他接著補充，「不論當時角色內心感受如何，無需多作解釋，這是一場留給觀眾想像空間的戲，每個人感受到的心情都是正解。」何況人不是只在悲傷時落淚，有時也會有幸福的感動淚水，甚至難過時反而苦笑出來，「也許平山那時的生命階段正因經歷了漫漫人生路，許多事物就如同走馬燈一樣瞬間浮現而出！」
下次就是下次，現在就是現在
自我感受才是最真實的共鳴收穫，像是看透生活的電影主人翁，猶如在提醒大家總是習慣期待著下一次，卻時常忘了當下感受的重要。好比《我的完美日常》其中有段情節，是平山和離家出走的姪女，沿著河岸騎著單車時的對話，平山莞爾一笑回了姪女下次一起去看海的邀約而說：「下次就是下次，現在就是現在。」一語道破盡在不言中。
面對文溫德斯將「老派美好」時間封存進入電影角色裡，就連銀幕畫面的尺寸也採用1.33：1 傳統比例，都在在訴盡了他想呈現身處在世界快速位移的數位時代下，難能可貴的不變情懷。役所廣司的解讀則是「現代人的生活不斷汰舊換新，平山在自己的世界仍會保持『知足』的態度，重視那些老舊的事物，滿足於極少的物質需求，珍惜每一刻不會重複的時間，這樣的意識一定能讓人生更加豐富。」
「與平山這個角色相遇，我也開始有意識地在早上感受太陽的存在、注目樹葉中流瀉的陽光。因而我很推薦在看完電影之後，可以抬頭看看天空，用力深呼吸。」役所廣司這般語重心常地說。聊起和角色相似處，「我跟平山先生一樣會在盆栽種一些野生植物，早上起床也會稍微關心一下狀況，澆澆水。相較於平山很愛收集錄音帶（音樂卡帶），我平常嗜好是喜歡欣賞自己收集的木工用具（笑～）。」
至於役所廣司心目中的完美日常，「我想大家都很喜歡假日，我自己也是每到假日早上醒來都會很開心，哇！今天放假不用工作，我要做什麼事呢？想做這個也想做那個，可是通常每到假日什麼事都沒做，穿著睡衣一路到晚上，但，這對我來說就是最放鬆、最完美的日常了。」他說，如果是有工作的日子，最後結束會覺得今天該做的事都完成了，可以很安心入睡，這天對他而言也會是很完美的一天，「我覺得在片中平山先生他就是有辦法能做到這一點，今日事今日畢，非常羨慕他。」
最後，役所廣司提及他相當欽佩文溫德斯導演創作電影與編寫角色的功力，是如此自由、富想像力，更讚賞因其人格的崇高，才會讓演員和劇組願意跟隨他隨心自在地演繹動人的生命故事。正如《我的完美日常》片尾，以日文「木漏れ日」（Komorebi）作為全片 Ending 的溫柔注解，文溫德斯說：「平山這個人就像一棵樹，也愛觀察從樹葉間傾洩而下的陽光，好似『木漏れ日』的意涵：穿透搖曳樹葉的間隙，灑落而過的光影。」爬梳了屬於自己東京物語的美好意境，時刻如常全都是 Perfect Da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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