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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就該學會流淚,捨得放鬆!民歌之母陶曉清,人生歌未央
by a 編-更新
採訪撰文/林侑青 攝影/詹朝智 場地提供/沾美藝術庭苑
民國36年,我一歲時全家移民來台灣。父母都是蘇州人,爸爸喜歡聽彈詞。我們家很自由,愛聽什麼都有,有很多西洋歌,那時唱盤是78轉的,一面只有一首歌,要用好大的留聲機播放。我媽媽會教我唱英文歌,她彈風琴,爸爸有段時間學了胡琴。
愛戲曲的小女孩
我從小就愛看戲。外婆喜歡看紹興戲,外公會唱崑曲,家裡幫忙的阿姨會帶我們小孩去看歌仔戲,我和妹妹在家穿著爸爸的睡衣演黃梅調。以前有個東西叫「大戲考」,一大本歌詞,很厚,有平劇也有國語老歌,我們常隨便翻到什麼就唱,很有意思。那時沒電視,家庭娛樂就是星期天全家人聚在客廳,用真空管收音機一起聽崔小萍的廣播劇。
我五專念世新廣播電視科,升三年級的暑假,我跑去找校內電台的台長想實習,那是小功率的電台,只有木柵一帶能收聽,我學會弄機器、做節目。專三的暑假,我到中國廣播公司實習,一些赫赫有名的主持人像崔小萍、趙剛,還有樂林、張凡、沈宏毅,很認真幫實習生設計課程,教我們報新聞、演廣播劇,我好興奮,學到很多東西,後來中廣便留下我當儲備播音員。
廣播人生 on air
起初我每週去兩三次,報幾節新聞,軋一腳戲劇,賺點小零花錢。四年級時,《熱門音樂》節目主持人申請到國外獎學金要離開,本來是大家輪流代班主持,後來選中我當接班人。所以我出道很早,等於一般學生大二那個年紀。其實那陣子,爸爸的出租車生意因為有司機出了車禍要賠償,營運受到影響必須收掉,還欠了很多債。我是老大,從小被期許要做好榜樣,我心裡想,要是能找到工作就能自己付學費,很想幫爸爸一點忙。
當時一邊念書一邊做節目,主管說「這節目很容易,報報歌名就好了。我要不是國語不標準,我也可以做。」我聽了心裡很難過,暗自發誓一定要努力做好,總有一天要變成無可取代。我那時是中廣年紀最小的主持人,很怕被別人看不起。我跑去語言中心學英文,抱著字典努力查,一心想讀懂第一手的原版唱片和國外雜誌資料,那時新聞部只要有流行音樂相關新聞,電報一翻譯完馬上請人拉下來交給我,邊緣都還不平整。我專注工作,所有來函都親自回覆,努力聽打歌詞印出來送給聽眾當小禮物,每天為節目忙來忙去。
推動民歌發展的手
那年代在戒嚴,文革還沒結束,兩岸完全隔絕。當時年輕人分兩派,一派聽日本歌,像石原裕次郎、小林旭那些;另一派聽西洋歌,沒什麼人聽國語歌曲。我的節目就是要把最新、最好的資訊帶進來,那年代真是過癮,Beatles 剛起來,等於見證了他們的成長,還有英國搖滾、民謠搖滾、鄉村音樂這些影響了全世界年輕人的音樂。
1975年,楊弦在中山堂辦了「現代民謠創作演唱會」,將余光中的詩拿來唱。我覺得很好聽,大膽嘗試在《熱門音樂》播了三首實況,心裡很怕有人寫信罵我怎麼在西洋歌時段播國語歌,沒想到反而來一堆信告訴我他也在寫歌,覺得楊弦寫得不怎麼樣,或是有人寫好詞不會寫曲,或有曲無詞,我便當起媒婆,幫忙催生作品,覺得好好玩。原來當時社會已經累積很多「唱自己的歌」的創作能量,我持續讓人投寄歌曲進來,從收到好歌偶爾播一下,到後來特地闢週四時段播歌。新格唱片開始辦「金韻獎」,海山辦「民謠風」比賽,鼓勵學生創作,幫他們出唱片,跑校園巡迴,從此蔚為風氣。
我很佩服 George Harrison 辦孟加拉灣演唱會,那是流行音樂史上第一場慈善性質活動,我也覺得做民歌手必須關懷社會,便經常辦主題性的活動。我兩個孩子會走路了,便帶他們到處跑,跟我去電台或後台。要討論事情的時候,我就會說來我家吧!我家客廳是塌塌米,大家席地而坐,氣氛非常自由,談完正事就拿吉他出來飆歌,有人寫新歌就唱給大家聽,有人失戀就抱頭哭一場。我知道有些人常吃泡麵,就叫他們比別人早一點來家裡吃便飯。我弟妹都出國了,他們就變成我另外的弟弟妹妹。我很習慣當大姊姊,也樂在其中。不管是李宗盛、蘇來還楊弦,這群年輕人各有個性,很不一樣,他們寫的東西我真心喜歡,從來沒想過這是什麼運動。
不能哭的女兒
後來新聞局規定所有歌曲要送審才能播,加上勞基法硬性規定上班時間,我就想離開了。我48歲退休,在中廣工作了29年。以前我辦「歌手成長班」,找蘭陵的卓明來幫歌手上「心理劇」課程,當導演指導他人重演人生情境,學習用不同角度觀看,最後跳進去演自己,鼓起勇氣說出以前不敢說的話。這些課很有意思,我幾乎全勤。退休後我去加拿大海文學院繼續進修,師資培訓的過程中必須一直檢視自己的焦慮和完美主義。
做心理治療時,我扮演過世的爸爸跟他對話,當我回頭看這個女兒,其實很心疼,從小是個小大人。我自己籌學費這件事沒有跟大人講,當然他們應該很高興,但我意識到原來我將這件事看得很重,乖小孩還是想被稱讚,需要認可。
我這輩子都是乖小孩的形象,從來沒有耍過賴,說話一定字斟句酌非常得體,絕不說粗話或在人前失控。其實我個性裡有很幽默,好玩,甚至三八那面,但年輕時我不容許它跑出來影響我,好像在地下室養了佛地魔,變成我的陰影。我變成嚴肅的人,做什麼都分秒必爭,追求意義,結果讓自己很累。
爸爸期望我健康快樂長大,我太愛爸爸了,所以憤怒或悲傷都不能表現出來,免得他比我難過。儘管成長過程很幸福,我還是培養出各種模式壓抑了某些本性。所以等到有一天,我意識到可以放心大膽流眼淚,不必屏住呼吸擦乾,我發現好舒服。沒有一個情緒是不好的,了解這些以後變得好自由。每個人都應該充分活出自己原來的樣貌,把自己失去連結的部分一個個找回來。
放自己一馬
三年前,我在帶心靈成長課程期間,洗澡時摸到左乳有個小硬塊。我媽媽因乳癌病逝,妹妹二十年前也切除了乳房。醫生說切片結果是三陰性惡性腫瘤,復發率比其他癌細胞多出七個百分比。幸好發現的早,但沒有標靶藥物,也沒有賀爾蒙治療,一定要做化療。
我開始感到極大的恐懼。後來把以前學到所有的方法,通通用到自己身上,讓自己轉念。我很清楚,我已經活得比爸爸媽媽都長了。回頭看這一生,我很滿足,很幸福,就算馬上死了好像也沒太大的遺憾,以前會覺得還沒抱孫子,後來也放下了,那我到底在害怕什麼?就算我知道今天要死了,我仍然可以決定要用什麼態度面對死亡。我決定每天做一件自己喜歡的事:去雲門跳舞,做棉紙撕畫,和學生相約走步道,每個月辦讀書會,跟一堆好友在家看電影,就這樣度過最困難的治療階段。
年輕時我不打麻將,不菸不酒,總是兢兢業業做好本份。老公總說我太嚴厲,好像住在訓導主任家裡頭。現在我允許自己放鬆,我會追《大長今》、《同伊》、《李祘》這些歷史劇,在妹妹家和她一人一台電腦各追各的劇,然後分享心得。起先我還會自責浪費時間,慢慢才調整心態,我小時候不就愛看戲嗎?這本來就是我喜歡的事情。我先生也很高興,因為我終於願意放自己一馬,不然做什麼事都先拿刀子戳自己。
如果還有時間,我想寫一本關於中廣青春網的書,已經發英雄帖廣邀文章作為我七十歲生日禮物;也想寫書統整所學的生命課程,同時紀念病逝的陳怡安老師;也會和乳癌病友協會合作網路電台節目,讓不敢出門的病友也能得到支持,想想就很興奮。我好像被交付了好些任務,如果能把這些任務辦完,也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