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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恐懼中度日,這不是自由。」法國恐怖攻擊一年後,三位倖存者的真實故事
by 班維簫-更新
採訪撰文/Peter Mikelban 圖片提供/Marie Claire Au、DR
2015年1月《查理周報》總部槍擊案
2012年,澳洲籍 Maisie Dubosarsky 移居巴黎,在那裡遇見了網頁開發工程師 Simon Fieschi。2014年底他們決定訂婚,計畫在耶誕假期結束、Maisie 從澳洲回到巴黎之後,再向親友公布喜訊。然而當兩名持槍男子,闖進法國著名諷刺雜誌《查理周報》辦公室展開屠殺之際,她的未婚夫 Simon 正在裡頭工作⋯
Maisie Dubosarsky:
那是1月7號,Simon 為了每月編輯會議,一大早起床之後趕往辦公室。他和我正用電子郵件來回溝通,討論我回巴黎之後的婚事。距離他最後一封電子郵件寄來大概30分鐘後,我的好友傳來一封簡訊,上頭問說:「Simon 在哪間雜誌上班?」我一邊回覆一邊想著,這問題好奇怪。所以我上網 Google《查理周報》的名稱,接著看到一則頭條新聞寫到:「12人於《查理周報》被槍擊屠殺」。我渾身冒冷汗、覺得自己快要暈倒。
我趕緊打電話給 Simon,電話直接被轉進語音信箱。我完全得不到他消息,看著電視新聞直播(畫面中救難人員把受害者給推進救護車),我全身開始顫抖、不停望著畫面猜測,「那是他嗎?那是他的鞋子嗎?」緊接著,我看見他躺在擔架上的畫面。
緊張、焦慮與重新燃起的希望全數匯聚在我身上。他的母親寫 Email跟我說:「他活著,但肩膀受到槍傷。」這是我人生中聽過最好的新聞!子彈穿越他的脖子、傷到脊椎,他活著但陷入昏迷。得知消息後,我馬上訂了回巴黎的機票。
恐怖攻擊事件一週後,Simon 從昏迷中甦醒。他承受著極大的痛楚,而我得要不斷提醒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有誰不幸罹難。經過診斷,Simon 從胸部以下很可能完全癱瘓。
在加護病房待了一個月,Simon 的醫院病房外有警察站崗守衛。接下來五個月,他在復健中心休養,警察依舊在那裡戒備,彷彿他被恐怖份子鎖定、可怕悲劇也極有可能再度發生。
某種程度上,我感覺自己像是守護他的人,我把守護他的意義看作比我自身還重要。我每天醒來就開始哭,唯一讓我停止哭泣的方式就是在床上讀書,我讀遍了所有與癱瘓醫療相關的書籍。
當 Simon 還在加護病房之際,他要我離開他、過自己的生活,不要被他給拖累。我跟他說,他活下來就是我收過最美好的禮物。聽見我這麼說,他決定他要盡最大的努力把身體養好。
2015年9月,他出院的這一天,我們結婚了。巴黎市長 Anne Hidalgo 前來主持我們的婚禮,雖然 Simon 還是得依賴輪椅,但為了婚禮,他想要自己能站在我的身旁。他非常專注地想讓雙腿動起來。這幾乎是醫學奇蹟,當我倆站在市長面前,市長忍不住哭了。在場每一個人,包括他的家人、我的朋友、雜誌的同事以及他們的家人都跟著落淚。那當下真的是充滿喜悅,每個人都很感恩能與彼此待在那裡。雖然聽起來很陳腔濫調,但這真的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分。
如今 Simon 的身體依舊部分癱瘓。他可以拄著枴杖走一小段路,左手不太能使,但他下定決心去學鋼琴,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這樣的生命歷程,讓我開始思考,對自己跟對身邊的人來說,究竟什麼才是重要的?我想,能夠自由地活著就是答案。在恐懼中度日,這不是自由。那兩個男人試圖殺死 Simon,但他們只是讓他變得更強壯而已。
2015年11月13日 巴塔克蘭劇院大規模射殺事件
來自蘇格蘭的兩個孩子的母親 Mariesha Payne 以及朋友 Christine Tudhope,前往到巴黎去看她們最愛樂團演唱會。那一晚在巴塔克蘭劇院,總計有90位參與演唱會的樂迷喪失寶貴性命。
Mariesha Payne:
那是我34歲生日,我的朋友 Christine 也正好滿35。我們兩人都是 Eagles of Death Metal 樂團的忠實歌迷,一起到巴黎聽演唱會就是我們最好的慶祝方式。恐怖攻擊發生前,我們還在那裡盡情跳舞、心情好得不得了。直到有人說,在舞台另一端有人持槍掃射,對我而言那距離一點都不遙遠。搞不清楚自己怎麼知道那是一把槍,不過總之我知道。模糊中,我知道我們正被掃射,聲音就是碰、碰、碰,槍擊之際台上的樂團還在演奏。我趕緊靠向舞台前的圍欄、緊緊抓住它。然後又是一陣槍響。我望見火花在我身後閃爍,瞬間,一切都被停滯下來,我緊抓住 Christine 說:「站起來快跑!」我知道我們必須趕緊離開。
我們位處舞台正前方,旁邊就是出口,所以我們應該是最早逃離現場的人。跑出去之後,我們發現自己處在一條白色走道上,我對 Christine 說:「把靴子脫掉,這樣才能跑更快!」接著,我們遇到一道鎖著的門,我們用力把它推開、跑下階梯,衝進一整片的黑暗中。我感覺,我們好像進入一個只要往上走、就會通到街上的窄小地下室,但那裡沒有出口。我們知道—自己被困住了。
槍聲在正上方門外響起,然後是人群踩踏聲、尖叫聲以及再度槍響。那是場可怕浩劫,尖叫聲永無止盡。我們決定回頭跑出去,正準備這麼做的時候,門被推開、兩個男人衝了進來。我記得當時告訴自己,我絕不會向他們求饒。緊接著,我們發現他們只是進來找地方躲藏。其中一位男人說:「沒有地方能逃了。他們就要來了、要殺掉所有的人。」他一邊說、一邊把我們推回狹小的地下室。
我們在黑暗中等待,聽到人群在上方竄逃的腳步聲,我們沒法報警,因為手機收不到訊號;我們交互傳著手機、輸入訊息,我開始想念自己的孩子,但我告訴自己,「不可以這樣,你不能想到他們,這樣只會變得歇斯底里,你就再也無法跟他們親口道別。」
槍襲持續了好幾個小時,你無法想像那一望無盡的黑暗、不確定會否有人衝進來營救的恐懼。隨後發生了爆炸,它非常靠近我們躲藏之處。我聽見一個男人痛苦的吶喊:「你是警察嗎?你真的是警察嗎?」他用英文喊著。接著我們被告知遠離那扇門、把手放在頭上。因為過度緊張,我的嘴裡異常乾燥,然後那道門被推開,所有我能記得的,就是腦海裡不斷想著:「一切就要結束了。」
第一眼,我看見一位警察,他要我們依序掀開上衣、進行搜身,好證明裡面沒有藏東西。我盯著警察的眼睛然後說到,「謝謝你,謝謝你。」他戴著遮住整張臉的毛帽,所以我只能看見他的眼睛。其中一位警察跟我們說,「我現在要把你帶出去。不要四處張望。」我試著遵從他的指示,不過就在門外,那裡有一具屍體,還有大量的血噴灑在牆上。
在他們把我帶到街上之前,我們又被搜身。警察的手好暖,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有多冷。他用英語說,「你現在安全了。」他們准許我們打開手機,我馬上打電話給我老公,我告訴他:「我很平安,我現在在外頭。」剛從巨大驚嚇中醒來,我現在沒有辦法跟他說太多話。
今年二月,我們回到巴黎參加 Eagles of Death Metal 為倖存者舉辦的演唱會。我們覺得自己必須要在那裡,把之前被打斷的演唱會聽完。如果沒有參加,我想我應該再也不會去聽任何演唱會了。
如今真正讓我感到害怕的,是恐怖攻擊依舊不斷發生。對那晚前往巴塔克蘭劇院參加演唱會的人而言,這更是一條艱辛的復原之路,因為彷彿每三個月這樣的驚嚇又會重複發生、把你拖進更深的黑暗。我還是會做惡夢,現在已經好一點了。我也從來沒有重新踏進巴塔克蘭劇院,但那種受困的感覺一直存在。
2015年7月14日 尼斯海濱大道恐怖襲擊
一輛19噸的卡車衝進尼斯海濱大道,造成86人死亡的慘劇。而 Stephanie Simpson 工作的兒童醫院,距離那裡只有四百公尺。
Stephanie Simpson:
半小時以前,我和家人前往參加巴士底日的煙火慶祝活動。那裡擠滿了人,這個活動是許多人期待了一年的慶典,有的家族還會為了這件事情特別計劃。煙火結束的時候,我感覺天上降下了雨滴,所以我說:「我們快點回家吧。」大約晚間10點25分,我在臉書上傳了當晚煙火的照片。幾分鐘之後,我收到朋友傳訊息詢問:「你沒事吧?」因為這樣我才發現異樣!打開電視,我看到恐怖攻擊的現場照片,這讓我又花了幾分鐘才搞懂到底發生什麼事。接著我意識到,「天哪,一定有小孩在裡面。」拿起電話,我看到上頭有醫院傳來的緊急訊息(Simpson 是醫院通訊主管)。雖然我家距離醫院僅有五分鐘步程,但我一路飛奔衝去。
恐攻幾小時過去,好幾個小朋友被送抵醫院。他們飽受驚嚇,因為送來的孩童大多是五歲以下,所以很難釐清他們的身份。但最難的部分在於,如何讓沒有父母陪在身邊的孩子得到安撫。當那輛卡車衝向人群,許多家庭被迫分散,當救護車抵達之際,只能把孩子送來我們的醫院,再把成人送往別地。
我們壓根不知道這是恐怖攻擊事件。忙碌急診室裡佈滿哭泣的孩童,但整間醫院卻充斥著怪異的安靜。醫療小組從星期四晚上六點工作到星期五的晚間,等到其他醫生前來接手才能休息。手術持續到週一,因為多數孩子都受到了不等大小的身體傷害。最遺憾的是,有一個孩子死在手術台上
首位傷患抵達的半小時內,我們成立了心理輔導中心。24小時之內,許多家長或親戚進來這裡,他們飽受巨大驚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一場恐怖攻擊讓我們看了超過九百位案件,如今診療還在持續。
我想,那是法國有史以來最戲劇化的一晚,因為其他恐攻都沒有這麼多孩童受害。從那次攻擊之後,有人不再前往那個漫步區,那些海灘在這個夏季也顯得冷清許多,當地商家也非常辛苦地經營著。當人們越來越少提及這件事、當事件看似逐日平息,但這裡卻永遠不會回到過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