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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盼有一日,能重返摩蘇爾家園—嫁給ISIS的女人們

時至今日,伊斯蘭國(ISIS)已完全失去位於伊拉克的軍事領地,而那些由於丈夫曾投效 ISIS 被指控罪名的女性,又要替丈夫背負何種不人道的懲罰?
只盼有一日,能重返摩蘇爾家園—嫁給ISIS的女人們

編輯/顧軒  撰文/Sophia Jones  攝影/Andrea Dicenzo  翻譯/Stacy Lai

(23歲的 Hala,她的丈夫在一場政府抗戰中喪生,現在和她一歲的兒子被拘留在 Al Shahama 營區內。)

距離巴格達三小時車程的北方,夜晚冷冽的寒風刮過 Al Shahama 拘留營被風沙覆蓋的帳篷,Umm Ahmed 的思緒飄向故鄉摩蘇爾(Mosul,伊拉克第二大城)家中院子裡的那棵橘子樹,猶記那天,丈夫Ali說著笑話、看著孩子們吃午餐,她衷心期盼有那麼一刻,還可以擁有當時的平靜。Umm Ahmed 是一位嫁給 ISIS 的女人,因為害怕被指認與報復,要求我們以阿拉伯語的母親「Umm」,和她14歲兒子的名字 Ahmed 稱呼她。

未經公開受審,Umm Ahmed 被指控為 ISIS 支持者的遺孀。Umm Ahmed 的丈夫Ali原是一名護士,他被迫效忠 ISIS 否則全家難逃一死,16歲的Ali作為一家之主握有命運決定權,他替全家選擇了苟活,她則是毫無發言權,在生與死間全家跟隨了 ISIS,殊不知這個決定不但沒有維繫家庭完整,反倒將Ali、兩個兒子與家人拆散,他們三人在2017年六月喪命於美軍發動的空襲中,悲劇發生前一刻 Umm Ahmed 還在梳洗,下一秒,她卻發了狂似的在斷垣殘壁間尋找家人,「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刻,我怎麼能忘記?」

如今 Umm Ahmed 和她存活下來的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以及其他九位家庭成員,一同居住在伊拉克中部城市 Tikrit 的 Al Shahama 拘留營。與其說居住,不如說是被軟禁,因為在Ali去世後,伊拉克警察便直接把她送進拘留營中,再也不許她離開。

期待自由到來

當美國支持的伊拉克軍隊在2017年七月宣布勝利,接下來該如何處置後續問題,過程顯得困難重重。伊拉克忙於重建之際,那些居住在曾被 ISIS 佔領城市的婦女開始享受重獲的自由,她們忙於大學學業、換上亮麗服飾、重新取回因為 ISIS 佔領而流失的時光,但其他被誣指和 ISIS 有關的女性,卻要替「帶來毀滅」的 ISIS 男人受到懲罰,被拒絕給予醫療協助、提供任何官方證明文件的她們儼然淪為賤民。

2014年六月,ISIS 軍隊從敘利亞入侵摩蘇爾,宣稱摩蘇爾成為伊斯蘭回教國的部分領土。當地居民由於歷經數十年戰爭、充滿仇恨的分裂與對伊拉克政府的不信任感,起初對 ISIS 的攻佔是歡迎大過於抵抗,期望能在 ISIS 的承諾中找到希望;但 ISIS 的殘忍吞噬了人民的信任,女性無法決定穿著,酒精和香菸被取締,就連音樂、手機也無一倖免,甚至男性與女性的正常交際也被嚴厲禁止。違反任一規定的人民會遭受笞刑、天價罰金、拘留甚至是公眾處刑。

(位於伊拉克中部 Tikrit 城市的 Al Shahama  拘留營,目前收留被指控曾和 ISIS 有關聯的數千個家庭。位於圖片中央的,是受訪者 Umm Ahmed 與她手中抱著的女兒。)

然而仍有些人自願投效 ISIS,男人成為聖戰士、技工或是炸彈客,而女人則成為「道德警察」,專門在街上巡視不符合規定的紀律違反者。但也有人替這些報效者辯駁,說他們只是在一場不想參與的戰爭謀求活路罷了,Umm Ahmed 說,Ali的姓名被軍隊通報至城市各地檢查站,讓他們無法逃離。多年來,ISIS 竭盡所能防止任何平民和聖戰士逃走,只因為他們要靠人數取勝,根據2018年的聯合國報告指出,ISIS 估計有將近30萬名成員加入。

ISIS 摩蘇爾勢力在2017年消滅後,Umm Ahmed 不僅沒有掙脫苦難,反倒發現她再次成為俘虜。即使Ali 遭遇戰火波及而過世,他家人的名字依舊出現在伊拉克警察的名單上,讓 Umm Ahmed 永遠都會因為丈夫當初的決定,而與 ISIS 有無法切割的牽連。拘留營裡,有上百個和 Umm Ahmed 同樣遭遇的家庭,在這裡望著同一片天,永無止盡地等待被釋放。

拘留營秘辛

拘留營是一個充滿壓迫感的地方,與外界完全隔離,不僅手機被充公,想用水還得提著桶子到貯水槽取用,再走過滿是沙塵的礫石路,回到擁擠骯髒的帳篷。在這裡,擁有隱私權是一個奢侈想法。雖然 Al Shahama 實際名稱並非監獄或拘留中心,但這裡的規範卻與上述相去不遠,囚禁在這的居民若沒有獲得允許,是被禁止離開營區的。

(一名被軟禁在 Al Shahama 拘留營的婦女和她的孩子們。)

「每一位被指控的男人身後都有一整個家庭。」33歲擁有六個孩子的 Ikhlas 說,她的丈夫是個計程車司機,專門載著逃離 ISIS 掌控的家庭,到庫德族政府控制的領地尋求庇護,Ikhlas 堅稱她的丈夫沒有加入 ISIS。當 ISIS 聖戰士入侵摩蘇爾時,她的家人無處可去,「我那時想到的只有逃跑。」她在一場空襲中流產,她認為家人若不冒險逃離,便只剩死路一條。

於是 Ikhlas 一家在暮色中步行,躲避 ISIS 的檢查哨,來到40哩遠一處收留伊拉克難民的營區,然而她們一抵達營區,伊拉克武力警察立刻拘留她的丈夫,從那時起,她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的丈夫。「我只想知道,他是否也被關在另一處拘留營?想讓他知道我們一切都好,」她啜泣說,「光是想到說不定可以和他說上話,我的心跳就要停止了。」

像 Umm Ahmed 和 Ikhlas 這樣被貼上「ISIS 妻子」標籤的女性是最無助的一群,她們很多都遭受伊拉克武力警察的性騷擾和攻擊,「他們會對那些女性說 『凌晨兩點來見我,不然我就指控妳是 ISIS!』」一位不願具名的拘留營工作人員指稱,「我們必須將她們藏起來,避免類似情況再度發生。」工作人員道出拘留營為了保護她們不受到傷害,重新安置她們到不同帳篷的黑暗秘辛。

另外,也有些女性毫不掩飾自己家人與 ISIS 的關係,「我的老公曾是 ISIS,」一名說話輕柔,來自伊拉克北部 Hawija 城市的女子說到,她被稱作 Umm Maimouna(譯作 Maimouna 的母親,Maimouna 是她女兒的名字),「我當初很反對,但我沒有辦法說服他不要加入。」Umm Maimouna 的丈夫鑽研伊斯蘭教經典,加入 ISIS 是因為宗教的緣故,而她也無法離開丈夫, 因為在傳統文化裡,女性離婚就等於是被社會流放,如今她的丈夫已經失蹤超過兩年,她斷言他早已不在人世。

如同 Umm Maimouna 一樣,拘留營內的大多數女性都沒有教育和工作經驗,因此她們無法靠一己之力養活自己和小孩,Umm Maimouna 和數十名被指控的婦女和小孩住在同一個帳篷裡,依賴國際救援組織協助存活,她也無法回家,因為部落領導和街坊鄰居已經驅逐她們全家,「沒有人願意踏上這條路的。」她難過地說。

(被拘留在 Al Shahama 營區的婦女和小孩。)

漂流的外籍女性

Umm Ahmed 和 Umm Maimouna 的丈夫決定了她們的命運,那麼其餘隨著 ISIS軍隊跋涉到伊拉克和敘利亞的女性呢?目前約有1,350位被指控和 ISIS 有牽連的外籍女子,連同她們的數百名孩子被伊拉克政府拘禁、等候審判。無論這些外籍女性是以冒險、宗教還是愛情名義而來,她們都將面臨伊拉克的司法制裁。

在巴格達反恐怖主義法院內,這些外籍女性只有簡短數分鐘能為自身辯解。今年三月的早晨,數十位來自土耳其和中亞的女性拘留者在法庭外排成一列,她們一位接著一位被領到法院中的木製籠子中,懷裡哄著哭鬧的孩子,吃力地聆聽翻譯人員傳來的法官質詢,她們都是因為非法來到伊拉克、曾經生活在 ISIS 法治下而被指控為支持者。其中,沒有一位女性被指控犯下殺人罪,但她們最後卻得到與 ISIS 聖戰士一樣的判決—送上處決台接受絞刑。

就伊拉克人的角度而言,他們對這些女性遭受的命運抱持不同看法,自願加入 ISIS 的人在伊拉克普遍被認為是叛國賊,「是他們摧毀了這個國家。」24歲就讀生物系的學生 Moaj 說,「我希望他們可以遭受懲罰。」但她對那些無助女人的際遇亦感十分痛心,「她們沒辦法離開,有一些或許真的有罪,但一定也有無辜的人。」其中關鍵在於,伊拉克司法制度能否分辨兩者差異。

現年30 歲的護士 Maha,過去曾在 ISIS 控制的摩蘇爾舊城區的 Al-Jamhuri 醫院工作近三年,對那些與 ISIS 有牽連的女性們拒絕給予同情,「她們一定要受到懲罰。」Maha 說,在 ISIS 掌控時期,她被迫醫治 ISIS 聖戰士和伊斯蘭國的平民百姓,其中有許多年輕少女被 ISIS 聖戰士擄作性奴,Maha 接著說,「我替她們感到難過,她們真的很無辜。」

(Maha,圖中,在摩蘇爾舊城家中和家人一塊聊天。)

摩蘇爾重現光明

摩蘇爾舊城區滿目瘡痍,重建之路遙遙無期,曾經人來熙往的城市,現在只是一座人去樓空的鬼城,但 ISIS 最先撤退的摩蘇爾東區,生活逐漸回復正常。今年春天,至少有數十位女性穿上畢業學士服、頭戴學士帽,踩著高跟鞋走過摩蘇爾大學校園,她們原本計畫在四年內畢業,突如其來的戰爭讓她們生活停擺,拖了七年才等到畢業典禮。如同一些學生所言,「黑色的日子已經過去」,指的是過往女性必須將她們藏在黑色長袍的歲月已不復存在,現在的她們全心專注未來,希望完成夢想。

(Maha 的姊姊正從衣櫃裡抽出鮮豔顏色的衣服。在 ISIS 掌控時期,女性只能穿著全黑服飾。)

雖說摩蘇爾曙光乍現,但像 Umm Ahmed 這樣的女性卻被困在不同世界裡,街坊鄰居不會輕易忘記她丈夫與 ISIS 的關聯,就連伊拉克政府也不會。她能期盼的只有獲得原諒,回到摩蘇爾家鄉重獲自由,唯有如此,她才能將破碎的人生再次拼湊起來。望著手中閃閃發亮的兩枚黃金結婚戒指,她說,「我夢到我在笑,但當我睜開雙眼,卻發現我仍舊處在苦難的現實世界裡。」

(兩名婦女並肩走在摩蘇爾舊城區,望著被砲火無情轟炸、破壞殆盡的舊市場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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