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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災後親手蓋回家園!優人神鼓,「困頓匱乏來臨時,最豐富的地方,往往就在自己裡面。」
by a 編-更新
採訪撰文/林侑青 攝影/Han-shun Wang
一個平常不過的早上,八點多鐘,優人神鼓創辦人劉若瑀剛煎好蛋,辦公室同仁打來電話,說山上劇場失火了。她早餐一丟,連忙和音樂總監黃誌群趕赴山上,「第一個念頭是擔心有沒有人員傷亡,再來就是一路上一直擔心森林怎麼辦。」
變局:30年心血付之一炬
到了山上,僅見幾處餘火隱隱燒著,曾經朝夕相處的排練場,剩下幾根焦黑的柱子。7、80顆大大小小的鼓燒光了,200多個各式音階鑼、雲鑼、銅鑼被燒熔成片片流金,只有鐵製的譜架、音架倖存,「我們正在排演《時間之外》,什麼樂器、戲服都放在這裡,他們馬上要演出了怎麼辦,我根本不敢往這邊去想。」
這片老泉山上的地,是劉若瑀的父親當年為了想當家族墓園買下的地。1988年,剛從紐約和波蘭劇場大師果托夫斯基(Grotowski)取經歸國的劉若瑀,為了想再現果托夫斯基在山林中訓練的「貧窮劇場」方法,選擇來此打造「優劇場」。從拉個小小的帳篷開始,慢慢在朋友和年輕學生幫助下,長出平台,長出排練場,在遇到黃誌群(人稱「阿襌師父」)後長出了「優人神鼓」,一個屢屢代表台灣站上國際舞台的表演藝術團體。
轉念:我們是不是哪裡做錯了?
一棵焦黑的枯樹,在災後現場兀自挺立。「這棵樹原本就在排練場裡面,在導演位子的旁邊,身上長滿蕨類。它在正中央頂著火,燒到一點樹皮都不剩,」劉若瑀摸了摸枯樹,彷彿還能感受樹身傳來的力量,「整個排練場燒得乾乾淨淨,但旁邊的森林一點都沒有波及。我心想,老天一定是要告訴我們什麼事情,要我們謹慎地去反省跟這座山的關係、跟大自然的關係,自己一定做錯了什麼。」
那陣子,優人每回出國巡演就是兩三個月,回來後上山排練完拔腿又走,「是不是我們走偏了路?忘了自己的家?」劉若瑀思索著。一場火,打亂了優人原先談妥的眾多表演行程,但也讓生命的優先順序開始浮現,「我們想回家重建家園。」
有時候,停滯或停頓反而是一種祝福。一如阿襌師父所說,「世上所有事情本就是生住異滅,無常來了,我們就接受它。在『有』之前一定是『空』的,從這個角度來看,排練場的消失,甚至生命的消失,都是自然不過的事情;回到『空』之後,又會有新的東西長出來,這不是一個很好的循環嗎?」
靠山:重新認識一座山
優人們決心將家園蓋回來。當年怎樣篳路藍縷,如今就怎樣親力親為。開啟重建之路這兩、三個月來,團員們和召集來的共建者們,親手用竹子蓋餐廳,親身搬石頭枕木來鋪路,「大家真的用自己的勞力做了這些事情,山也真的就成了我們的靠山,我們也才發現,原來它真的是很豐富的資源。」
劉若瑀分享,「我們執行長是學生物的,前幾個禮拜,他帶著老同學們上山,發現我們這裡有名有姓的植物有140多種,哇真的很歹勢,以前我們都只會叫『樹』跟『蕨類』,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跟我們共生的物種,有這麼大一個家族。所以我們決定開始一個個認識他們的名字,告訴他們這裡是他們的家,我們只是在這裡和他們一起共存。」
開放:打造共生共榮的藝術生態村
因為尊重,所以願意謙卑。劉若瑀希望透過這次的重建,讓優人們在山上的生活能夠更貼近大自然希望的模式。他們向樸門的老師請益如何實踐永續生活,蓋了生態廁所,了解怎麼做雨水回收,再用來在陽台種菜、做熱堆肥。「這是一種共生的感覺,森林滋養著我們,我們種了很多蔬菜,種苦瓜、絲瓜,還有香蕉,都是大地給予的資源。那天長出第一根小黃瓜,一人扳一口,全部的人一起吃。」
心念一轉,也為未來老泉山上的新家園創造出不同的面貌。考量安全因素,之後的排練場會在底下的平台,而火災原址,則會變成面向年輕藝術工作者的開放場域。劉若瑀說,「我們想讓這個空間長出新的創造力,除了基本的遮風避雨,不會再蓋正式的建築物,會留著這些焦黑的柱子讓人產生更多開放的想像,重新把這個地方取名叫做『閾美術館』,除了我們的團員,也歡迎外界年輕人來做一些小型的創造。」
「閾這個字是門檻的意思,也是一種過渡,在過渡期會有很多事情重新洗牌,或是過去的恩怨會在這裡重新修復,象徵一種新的里程。」劉若瑀心中的願景是,「未來這個環境會和以前有些不同,會變得更開放,變成以這座山為本創造出的藝術文化,就不只是『優』了。有一天我們可能會出國表演,那還會有很多年輕人來這邊演出,就像一個開放的藝術村。平時可以來這裡喝咖啡,來這裡跟山相處,來山上把心安頓下來,感受創造力。」
今年八月13日火災周年那一天,優人們將在山上劇場大舞台演出《祭天》,呈現這段期間優人跟環境的變化,以及心靈上的轉變。年底,優人也將推出《與你共舞》作品,邀請一同住在山上、與優人一同感受這座山的共建者們,登台演出。
力量:道藝一體的當代精神
無論是怎樣的團體,倘若體質不夠強健,便很容易因為外在的刺激而分崩離析。但優人不會,他們那種將失去看成獲得,將腳步紮穩蹲低、從頭來過的精神力量,源於哪裡?
「我出國之前在蘭陵劇坊,愛上了舞台這個媒介的魅力。到了國外,想吸收世界一流最高檔的劇場技巧,結果老師說『你是西化的中國人』,原來我只是被嫁接的一棵苗。我那時才決定,我要回家找自己的祖先。」優劇場草創前五年,劉若瑀帶著團員們埋頭從傳統文化裡尋找祖先的力量,「我們到台灣各地去做田野調查,開始接觸廟會,陣頭,原住民的傳唱,歌仔戲,甚至民間小戲。」
直到她遇見自幼習拳練鼓的阿襌師父,「我告訴自已,忘記你去過紐約、忘記你跟過什麼大師,你就老老實實承認自己沒有文化、老老實實從跟著一個師父好好學習開始,優人神鼓的種子是這樣種下的。」
當西方原質身體的鍛鍊,遇見東方的靜坐和武術;當西方當代劇場的形式,遇見東方的傳統鑼鼓戲曲,看似矛盾的力量反而在優人身上交融激盪出獨特的精神,「當我們走到國際上,外國人會看見我們的東西裡面有一個古老的深度。因為踩在祖先的肩膀上,優人的創作就不只是我個人藝術內在的表達,是一個時代的力量,一種延續的狀態,會在下一個世代遭遇不同創造力的衝擊,但依然跟祖先的腳步連著。」
對優人們來說,內在的鍛鍊就是精神力量的源頭。所以他們堅持跑山,堅持雲腳,堅持在學擊鼓前先學好靜坐。「打坐是減法,減之又減,讓自己越來越清淨、越來越回到自己的中心;藝術是加法,一加一等於二、二加二等於四,一天一天累積。這兩個是矛盾的,可是矛盾的東西就會產生張力,有張力才有力量合在一起。」阿襌師父解釋。
「優很特別的地方是,在大自然工作、生活,從大自然當中提取靈感創作,從傳統文化的底蘊,也就是對生命的關照,長出符合這個時代的精神。當道藝一體的時候,就創造了一種新的力量。」
傳承:一棵還未長完的樹
優人也帶著這樣的力量,將表演藝術帶進意料之外的人群。近十多年來,他們與景文高中合作表演藝術班,前往國中教行為偏差的少年們擊鼓,也與彰化監獄合作了鼓舞打擊樂團。阿襌師父說,鼓聲就像心跳,有一種安穩安撫的能量,「第一次進去教他們的時候,哇,他們的臉相、氣質很可怕,有一種氣在那邊。很奇特,三個月之後你會發現,他們開始柔軟,半年之後,你看他們的面容,柔軟之外還散發一種光芒。」
劉若瑀也在這樣的過程中發現,「對我們來講,這也是一個很大的生命視角的打開。看到很多小孩子、年輕人有藝術的天份,很希望給他一個舞台,看是不是能讓他找到內在的能量,轉到肯定的方向去。」
「越無形,力量越大。就像我們說本性無形無相,可是它的力量最大、最真實。一個排練場,十年、二十年,即便保養得很好,一百年後也可能會不見,可是精神還留著,那麼優的精神也會留著。」阿襌師父點出,藝術人文的薰陶就是優人精神不生不滅的傳承。
一把火,燒掉了「優人神鼓」扛在身上的包袱,無論是承擔國際聲譽,或是表演藝術團體的經營壓力,如今一切歸零,從樹根開始重新生長。劉若瑀說,「我們倆這一生做到的事情,都不是一個人能做到的。是很多人有一樣的心願,才能共同完成一件事情。優人這顆種子,靠著眾人的力量長成一棵大樹,我們也希望,它能結更多果,然後落到地上,有更多種子再重新開花。」
火災過後兩個月,焚燒過的土地長出了排練場旁香楠樹的嫩芽。翠綠的小苗們奮力竄長,宣告新生的開展。空和有,死與生,成與敗,失與得,萬物本非二元對立,從來就是一體。當生命迎來困頓匱乏,何不借鏡優人走過的路,往內求吧,就會看見整個世界都在等待著你,最豐富的地方,往往就在自己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