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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烏戰爭】恐懼和羞恥籠罩的莫斯科—戰爭下俄羅斯女性所思所想

從俄烏戰爭爆發第一天開始,這個全世界面積最大的國家,每天各個城市都在上演自發性抗議活動。

編輯/劉哲學 翻譯/謝濟真 撰文/Galia Loupan 圖片/Unsplash

【俄烏戰爭】恐懼和羞恥籠罩的莫斯科—戰爭下俄羅斯女性所思所想

震驚全球的殘酷俄烏戰爭,再一次突顯出俄羅斯的民眾意見有多麼分歧,不管是面對自家政府態度,還是國內外政策看法皆是如此。然而,即便是支持總統普丁行動的俄羅斯人,對於向烏克蘭發動戰爭依然感到心痛萬分,因為烏克蘭是他們的近鄰,更是大多數俄羅斯人視同為家人的國家和人民。以下是來自莫斯科的一些聲音,充滿了恐懼、憤怒和悲傷。


隨著俄烏戰爭消息傳開,全世界開始聚焦烏克蘭,針對這個過去鮮為人知的地方,各抒己見。同一時間,整個歐洲和俄羅斯爆發反戰抗議,一股反俄情緒也席捲全球和社交媒體。巴黎和紐約的俄羅斯餐館紛紛遭到襲擊,惡毒言語四處可聞。俄烏衝突剛爆發時恰逢巴黎時裝週,一名正在當地採訪的俄羅斯時尚編輯,淚流滿面地撲向我的懷抱。起因是她的一位烏克蘭造型師朋友,不久前發訊息跟她說「這輩子別再跟我講半句話,你個俄羅斯婊子」。兩人是多年好友。


俄羅斯反戰人士的處境

儘管有相當多俄羅斯民眾支持戰爭,並且仰慕總統普丁,但反戰者也不在少數。從俄烏戰爭爆發第一天開始,這個全世界面積最大的國家,每天各個城市都在上演自發性抗議活動。32歲的駐莫斯科記者 Maria Krapivna 回想起她第一次聽到戰事發生的反應:

「就是震驚和恐懼。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我這一生從沒有過。當然,大家都知道戰爭有可能發生,而且也有想過這個可能性,但是卻從沒相信會真的成真,因為對俄羅斯而言,這跟自殺行為沒什麼兩樣。俄烏戰爭看起來就是這個樣子:自殺。」

戰爭爆發第一天,她外出和朋友走上街頭,參加眾人相傳的非正式抗議活動。第二天,她透過反對組織 Vesna(意為春天)的 Telegram 聊天訊息得知了抗議消息。「大多數情況下,這些集會都沒有號召者」她解釋道。「在莫斯科就算有人想聚集群眾也是有心無力。警察會立刻趕來逮捕所有人。」


40歲的行銷經理 Irina Evdokia 也分享了相同經歷:「目前不存在有組織的抗議行動,至少據我所知沒有。而這才是實際上最大的問題。沒有人領導。大家只是走出去,大多是去莫斯科市中心。不過,我這個年紀的人不敢去,我也能理解;他們有年幼的孩子,害怕因此失去工作,這可能在一夕之間發生。」她看到的抗議人士多半是一小群為單位行動的年輕人,他們邊走邊說話,手持黃花和高舉紙板做的標語,上面寫有口號「不要戰爭」。「抗議活動訊息只能透過口耳相傳。雖然 Telegram 扮演重要角色,但主要還是用於回報事實、逮捕人數等等。畢竟一切都受到嚴格審查。


俄羅斯警察,與莫須有的罪

Evdokia 的丈夫遭到逮捕;但她本人沒卻有,令人費解。她的一些朋友也在不同時間被捕。她表示警方在逮捕過程中並沒有特別咄咄逼人,但「當你被六名身穿制服、全副武裝的男人包圍,你不會去爭什麼,只會服從。」遭到逮捕的人之後會在警察局待上五到十個小時。警察會檢查手機訊息,試圖讓他們簽署認罪書。「聰明人就會照警察說的做。反抗的後果無法預料。我有沒有提到警察局不允許律師進入?」


一度被捕的 Krapivna 證實了這項說法:「逮捕過程沒有什麼問題,警察甚至很有禮貌,只是他們沒有告訴我們為什麼會被捕。警察對我沒用殘忍的手段,因為他們想要我做什麼我就照做。但對其他人可就不一樣了:羞辱、毆打、侵犯人權。這是我親眼所見所聞。我嘗試告知警方查看我的手機、照片和訊息違反法律,但換來的只是一頓嘲笑。」 Krapivna 說她的逮捕紀錄完全是憑空捏造。「我的檔案裡有一些照片,照片中的我去了從未參加過的抗議活動,以及根本沒去過的地方。我的律師試圖爭辯整起案件是杜撰出來的,但法官並不在意。」她被罰了20000盧布。如果接下來的180天又被警方抓到,她就要直接入獄。「即使是轉發 Instagram 消息也視同犯罪。」


Evdokia 證實散播資訊被當成犯罪越來越普遍:「連拍照或錄影都不行,否則他們會逮捕你。」 我們談話隔幾天後,俄羅斯各大城市3月6日爆發大規模示威活動,而這還是在有種種限制的情況下。據傳大約有5000人遭到逮捕,創下單一天被捕人數紀錄,上傳到網路的抗議現場畫面顯示警力增加和暴力衝突加劇,還有警察對抗議者施以暴行。然而,影片內容真實性難以確認,因為礙於新審查法上路,很多影片都匿名發布。


俄羅斯境內的媒體、網路箝制

雖然 Facebook、YouTube 和 Twitter 這些美國公司關閉了他們在俄羅斯的服務,但俄羅斯政府已經頒布法令表示,在網上發布任何他們認為是「假新聞、呼籲戰爭結束或是對俄羅斯實施制裁」的內容都有可能面臨罰則。這讓許多人陷入恐慌,開始自我審查社群媒體檔案,清理數位足跡。


年輕的 Masha T. 是一位國際時尚雜誌出版人。她講了一個關於她精神科醫生朋友的故事。「他有個規模很小的部落格,追蹤人數不到10000。可是他會定期在 Instagram 上發反戰和反普丁的消息。兩天前,他接到區內警察的電話,要求他到局裡接受訊問,證明有參與反國家活動,反國家活動在俄羅斯是刑事犯罪。幸好,電話打來的時候,我朋友在國外,現在他不打算回來了。」


媒體受到嚴重箝制。 Krapivna 解釋道:「現在有危險的不僅僅是外國媒體,獨立媒體也一個接著一個關閉。法律禁止用戰爭稱侵略烏克蘭。」Evdokia 繼續說明:「媒體都沒了。廣播電台陸續遭到關閉,或者純播音樂而已,獨立電視台「雨」(TV Rain) 已經宣布由於審查制度不得不關閉。預計 Telegram 會成為下一波攻擊對象。開口對外國媒體或是跟你的鄰居說話都很危險。今天你可能沒什麼感覺,但明天就會知道了。

在社群媒體上轉發貼文是犯罪;走上街頭是犯罪。如今,生而為俄羅斯人本身就是犯罪。」

第一個關閉的獨立媒體是「莫斯科回聲電台」(Ekho Radio),現在看來,該國僅存的自由派報紙只有歷史悠久的《新報》(Novaya Gazeta),該報成立於1993年蘇聯解體後。不過,許多俄羅斯人也認為關閉媒體的舉動在戰時很正常,特別是這些自由派、反普丁的媒體經常被一些俄羅斯人視為美國的宣傳工具。由於「今日俄羅斯」(RT)之類的俄羅斯國際媒體在歐洲和美國已經遭到關閉,他們有時認這樣的舉措不失為一種適當回應。


俄羅斯政府支持者這樣說

41歲的莫斯科藝術家 Sonia G. 表達俄羅斯政府政策的支持,她說:「國外充斥反俄情緒,尤其是近年來,遍及各個領域,就連體育界也是如此。我們需要從整體角度來思考現況。你不能只看到新聞,不瞭解事情全貌,就說『我反對戰爭』。普丁過去長期以來不斷表明俄羅斯立場,但很多人還是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採取強硬態度。我們生處的時代,謊言流竄於媒體,任何東西都可能成為燎原之火。現在不是抗議的時候,因為代價太高了。」


對 Sonia G.、許多和她一樣的俄羅斯人以及他們的總統來說,代價就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向東歐擴張,直接威脅俄羅斯勢力範圍。在他們看來,這也會對俄羅斯本身造成威脅。「北約和美國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骯髒的交易。」 Sonia G. 說道。「美國媒體直接報導美國如何支持烏克蘭革命,如何武裝烏克蘭。這全是美國媒體寫的。為什麼美國在歐洲有軍事基地?為什麼歐盟只做美國決定的事情?對我來說,重點是歐盟和俄羅斯結盟對所有國家都有利,除了美國之外。而美國現在為了自身利益企圖撼動全世界。」


俄羅斯境內女性所思所想

以下為前面述及的幾位女性:駐莫斯科記者 Maria Krapivna、行銷經理 Irina Evdokia、時尚雜誌出版人 Masha T.、藝術家 Sonia G. 共同受訪時的對話紀錄。


指責美國的言論並非俄羅斯獨有,在其他國家也很普遍。美國的外交政策擾亂了這些他們視之為獨裁政府的國家。西方的極左運動同樣盛行怪罪美國,美國本土亦然。但俄羅斯的反普丁主義者,則有不同解釋。 Evdokia 承認:「確實,所有捲入衝突的各方本來可以為了和平做得更多。可我認為普丁被低估了,大家都低估了他。國內眾人和全世界都低估了他。我看到西方國家制裁俄羅斯時滿口謊言,我為居住在國外的俄羅斯人感到擔憂。你知道,我有一些朋友因為受到威脅而不得不放下過去一切,和家人一起離開這個國家。」


Masha T. 也抱持相同看法:「我看到國際社會如何團結一心反戰支持烏克蘭。這使我感到相當自豪,因為支持烏克蘭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與此同時,我對俄羅斯人的仇恨也在增長,我覺得很害怕。感覺好像持有紅色俄羅斯護照已經變成汙點。我擔心生活在歐洲的俄羅斯人未來很多年會受到迫害,僅僅因為他們是俄羅斯人。」


Masha T. 來自烏克蘭,她很多家人還留在當地。「我在烏克蘭的家人非常勇敢和堅強,他們相互扶持。我的兄弟告訴我,他準備加入烏克蘭軍隊保家衛國。

昨天,我和80歲的祖母通話。她告訴我:『我出生於二戰期間,經歷過挨餓受凍的日子,看過許多人死於暴力和飢餓;現在我也將死於飢寒交迫和炸彈攻擊。』

在烏克蘭有家人的俄羅斯人全都在絕望中慟哭。」


Sonia G. 同意最後一點:「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是同一民族。但烏克蘭受到民族主義影響深遠,現在否認了這一點。可是從歷史上來看,我們是同一民族。當然,我心如刀割。我為烏克蘭人民遭到自己政府背叛一事感到非常抱歉。烏克蘭政府正在執行北約和美國的命令。俄羅斯想要解除烏克蘭的武裝,而北約卻往那裡運送更多武器!我希望除了保障俄羅斯安全的要求能夠獲得尊重之外,全世界都要明白這次的特別行動是被迫發起,是俄羅斯遭到挑釁在先。長久以來,俄羅斯一再要求停止這些擴張行動,但北約卻繼續向東移,在俄羅斯邊境附近,建立配備原子武器的軍事基地。」


儘管 Irina Evdokia 的看法完全相反,但這樣的論調她很熟悉。她大多數朋友的父母,甚至部分一起學習或共事的人都認同 Sonia G. 的世界觀。「他們不認為這是一場戰爭,而是一項和平行動。社會兩極分化。我的朋友描述與父母無止盡地爭吵。我個人的話,決定暫時不與家人討論這個議題。我的確因此感到更孤獨,感覺被拋棄,但這總比與父母為敵要好,他們賦予了我生命。我已經看到這樣的事發生在別人身上。」她說。


另一方面, Masha T. 沒有認識任何支持戰爭的人:

「我完全無法想像怎麼會有人贊同這一切謀殺行為。我為烏克蘭和俄羅斯的未來感到深深悲痛、絕望、內疚、羞恥、困惑和恐懼,因為我不知道大家該如何承擔眼前發生一切的後果。」

不只俄羅斯和俄羅斯人承受的敵意與日俱增,經濟制裁帶給俄羅斯的首波效應也越趨明顯。盧布已經貶值約百分之30,跨國企業紛紛出走。 Maria Krapivna 很害怕:「我覺得俄羅斯就像鐵達尼號上的乘客,直奔冰山。冰冷的海水不斷湧入,但頭等艙的乘客還在享用雪茄。我在時尚界工作,如果戰爭不早日結束,就沒有時尚、沒有工業、沒有工作,什麼都沒有。」


Irina Evdokia 補充說道:「國家經濟陷入崩潰,下面幾個星期情勢會更明顯。儘管俄羅斯內部有發展潛力,但這需要幾十年。過去幾年,我在莫斯科生活感覺當地發展很快,就像高速公路上的跑車一樣,但現在變得更像是馬車。失業民眾越來越多。才華洋溢的高教人才不到一星期全部走光。經濟或許會復蘇,然而心理的打擊將永遠伴隨俄羅斯人。大家才剛走出疫情的陰霾,建構未來、夢想、自我證明與實現。如今,大家買不起公寓,腦海中只有債務,想著如何支持那些一無所有的人。戰前大家一直拒絕接受現狀,而某種程度上現在依舊如此,只是更加氣憤了。大家試著讓自己忙於剩餘的日常,但這似乎毫無意義可言。」


Krapivna 嘆氣道:「很難描述那種氣氛。我去抗議,要不然我無法入睡。情況相當糟糕,無法原諒,我每分每秒都在飽受煎熬。我怕得要死,但還是去參加抗議活動。主要口號是「不要戰爭」。 我知道美國肯定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這並不能做為俄羅斯侵略烏克蘭的正當理由。烏克蘭是一個自由的國家,可以隨心所欲做想做的事情。這完全不關俄羅斯的事!」


Sonia G. 不同意:「一開始我徹底震驚了,大腦無法接受這些訊息,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忍下去。但我明白,既然我們的政府已經採取了像這樣的措施並且承擔風險,就代表了在這種情況下是有必要的。」


Masha T. 總結:「西方國家必須盡其所能協助談判進程,防止核武攻擊。我覺得絕大多數俄羅斯人並不支持戰爭。我的烏克蘭朋友要我不要保持沉默。不過,許多想進一步公開表達意見、大聲喊話的人根本做不到,因為他們的人身安全會受到威脅。」

Mila S. 與 Masha T. 在同一本國際雜誌工作,她們疾呼:「聽到支持的聲音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尤其是來自外國同事的支持。我們完全被孤立。現在發生的一切——不代表我們的立場。我們沒有選擇或投票這麼做,而是為和平祈禱。我們一直努力實現經濟繁榮,但現在卻逐漸失去一切。我們與烏克蘭人民來自同個家庭,都有兄弟、朋友、同事在那裡。而現在家庭一一分崩離析。」


*基於安全考量,本文部分當事人採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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