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在流淚的時候｜陳曉唯】完美：她不知自己是厭惡完美的一切，抑或是準備完美一切的自己

當醫生為她於人中的青春痘打針時，她想起了她的完美母親。

母親樣貌出眾，皮膚細白，身形勻稱，舉止優雅，不僅如此，她學識極佳，工作能力傑出，於眾人眼裡，她完美得無懈可擊。

作為完美女人的女兒，無可選擇地必須完美。

她自小勤懇苦讀，文武兼濟，進一流名校，當模範學生，工作兢兢業業，從無一刻懈怠，只因母親曾告訴她：「完美的人才會被愛，你必須努力完美。」

然則，世上卻仍有無法努力的事。

青春期時，惡夢纏上了她。她的臉上總掛著一顆顆的青春痘，此起彼落，母親帶她看遍名醫才稍稍止息。即使如今年過三十，青春不再，若稍不留心，熬夜、月事、壓力、過敏、吃錯食物，夢魘仍會再度襲來。

她總害怕清早醒來發現臉上冒痘，看見時便想起母親曾說：「你這是遺傳你爸。」與母親相反，父親是個失敗者，與他的婚姻是母親的生命污點。母親最終「淘汰」了父親，卻留下了她。於是她深知自己永遠無法完美，若母親是真品，她便是膺品，她體內流著不完美父親的血液。

離開診間前，醫生說：「最快要三天才會消退。」她知道，她有過無數次經驗。她一早發現長痘後便決心請假來打針，即便知道三天太久，久得來不及面對今日的晚餐。

今日是母親的生日。她早於一個月前便悉心準備，頂級餐廳，美味餐點與蛋糕，精挑細選的禮物與花朵，一切如此完美。但過程裡，她內心時時生出厭惡。她不知自己是厭惡完美的一切，抑或是準備完美一切的自己。

餐廳裡，她如坐針氈。母親到了，一如既往，妝容工致，裝扮得宜，毫無瑕疵。一見面，母親便發現她試圖用層層遮瑕膏掩蓋的囊腫青春痘。母親說：「你又熬夜了？」聲如冰針，直刺她的心口。

用餐時，母親始終沉默。扎在她心上的針凝凝不動。她無法揣度母親的心思。她仍冀盼母親不真是如此嚴厲，因為她記得年幼時曾有一次，她在賣場裡迷路，徬徨無措，幾欲落淚時，母親找著了她。母親並無責備她，只是輕輕地擁抱她，牽起她的手，帶著她回家。後來每當她失誤犯錯，未臻完美，母親默然不語時，她便會想起當時母親牽她的手是如斯溫暖，暖意至今仍撐持著她。

唱完生日快樂歌，預備吹熄蠟燭許願，母親望著蛋糕，如同審視一個世界地說：「希望你不會再長青春痘。」這句話猶如鎚擊，撼碎整晚梗在她心裡的針，碎粒點點流竄她的血液。她猛然打斷母親的話語：「媽──」她凝望著母親，母親瞠目回望，二人對視，久久再無言語。

她此生第一次打斷母親說話。靜默的數十秒裡，她腦海閃現無數的曾經：母親牽著她時的溫暖手心，她為了變得完美而努力不懈的日子，完美的母親，不完美的父親，揉雜二者的自己。

完美的人才會被愛，你必須努力完美。

她心底浮現疑題：「媽，我不完美，你會愛這樣的我嗎？」

最終，她顫抖而怯弱地開口：「媽，生日快樂。」語落，她感到鼻唇之間一陣灼熱濕潤。她用舌尖輕碰上唇與人中，嚐到苦與鹹，縮回舌頭，味道隨即於她口中漫散。

血濃於水，即便如此，仍隔著永恆無法親近的距離。

她永遠無法明白完美與不完美。然而，她仍渴望且嘗試著明白，明白該如何去愛眼前的完美女人，或試著多愛一點不完美的自己。

明白自己始終承擔不起的完美，與明白此生一次次的，一滴滴的，為了靠近完美而流過的，與血一樣鹹苦酸澀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