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LATIONSHIP愛情慾望
這是我選擇的人生:「我是女人,我決定不生小孩。」
by 班維簫-更新
撰文/Anna Holmes 編譯/Chino Lee 圖片提供/Marie Claire USA
我十九歲那年談了戀愛、懷了孕。和多數「小大人」一樣,有著頻繁、活躍和毫無保護措施的性生活,缺乏常識卻常愛辦事(我之後又分別在24歲和27歲那年懷孕)。第一次墮胎,發生在沙加緬度市區的生育保健中心,我當時既驚恐卻又果斷:我這輩子從來沒對自己的決定這麼肯定過,一點也不擔心以後會不會後悔。果然,我真的不後悔,對於後來兩次墮胎,也是如此。雖然後來35歲的我常想,如果當年沒墮胎,那些孩子現在可能分別是16歲、10歲和8歲了。這念頭常讓我一陣驚恐。
這種驚恐,不是因為我討厭小孩,或是討厭自己,而是我渴望追求人生、拓展人際,並在這茫茫世界裡劃定專屬自我的一席之地──雖然那個「自我」聽起來很籠統。打從小時候到現在三十幾歲,母親這個角色從來就不吸引我,而「小孩」,不管是自己的或別人的,對我從來就不是寶。
毫無疑問的,我這想法部分原因來自從小的生長環境。在八〇年代,美國生育率因為受到七〇年代經濟衰退的影響而陷入停滯。雖然這種保守主義普遍瀰漫在當時的流行文化中,隨處可見以傳統核心家庭運作為主題的肥皂劇(《天才老爹》、《天才家庭》等),但劇裡的「媽媽」們從來就不只是媽媽而已,她們多數同時也是職業婦女。因為這樣,她們對孩子的教養方式深入而不過度,也沒把「成功」與「自我定位」的價值感全然建立在保護羽翼下的小孩。事實上,八〇年代電視劇裡的小孩,活在媽媽的「光環」下幾乎可有可無,像是《風雲女郎》裡的 Murphy Brown,決定獨力生下並扶養小孩,但後來孩子完全在劇中人間蒸發,消逝在編劇筆下。
我不覺得自己可以同時在人生理想與親職之間取得平衡。
我身邊充滿完美兼顧工作與家庭的女性,但對我來說,「事業」與「小孩」兩者間的相容性,客觀層面可以理解,情感層面卻很難接受。因此當我41歲時還在跟身邊的女性朋友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小孩。」或是「我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時,我真正的意思是,「我不覺得自己可以同時在人生理想與親職間取得平衡,也沒有想『試試看』的意願。」這種拉扯來自某種深層恐懼,我恐懼的不是「小孩」,而是自己的「養育能力」。我很懷疑自己能否當個好媽媽,或是模範媽媽。多虧我父母,他們教會我給予和表達愛的能力,培養源源不絕的好奇心,把想像力、教育和品格的重要性優先於追求世俗定義的成功。但問題來了,我很懷疑,當媽媽得到的成就感,是否強大到可以取代我人生其他面向?為了當好媽媽,我是否該放棄所有需求和他種形式的成功?基本上,我怕自己力有未逮。
我的心理治療師會說這是「異想天開」,也許她是對的。但我母親已經為我立下標竿,讓我決心不要小孩。她的故事讓我感到驕傲又難過:一個來自中西部的瘦小女子,逃離俄亥俄的小鎮,到紐約闖天下,她取得兩個碩士學位,在社會局工作,環遊世界,卻在十五年後,被困在沙加緬度西邊郊區的平凡小屋裡,教一群十三歲的屁孩打字,還要對付兩個成天只想關在房間裡的任性女兒。
這是她渴望的人生嗎?我媽肯定不會同意我幫她寫的小傳。在她眼中,兩個女兒是上天最美好的禮物,是她與丈夫愛的結晶,她把所有的愛灌注給我們,讓我們延續她的好奇心去體驗世界的美好。她絕對不會承認,母職讓她失去某一塊自我。雖然她不時感到挫折,或是對養育子女和自我理想之間的失衡而懊惱,但她仍會堅持不透露這些內心戲給孩子們。她這麼做沒錯,因為我和姐姐其實沒有必要聽媽媽說家庭如何限制她的人生發展,我們都看在眼裡。我們知道她犧牲自己、成就我們,某方面而言,她放棄了人生。(至於我爸,這麼說吧,在教養子女的工作中,父親多半是缺席的,而孩子對此也見怪不怪。大致上,女人負起了不和比例原則的教養責任)
有人或許會說我背離母職很「自私」,我的說法則是「權宜」。說我自私的人,通常不是男人,就是自我感覺良好的親子專家,對於他們的指教我其實沒打算洗耳恭聽,只想聳聳肩了事(那些追著我問生子大計的人,多半認為我不生是因為「討厭小孩」,但事實並非如此)。事實上,生小孩最困擾我的部份在於,從歷史上來看,繁衍的目的與代價,常帶來無比沈重的負擔,最後也一定落在女性肩上。當然,時代在變,男人的教養責任的確比以前多,但社會對女人的期望與要求,至少在我處於的高知識同溫層裡,不但沒少過,反而還延伸到其他面向上,像是對維持「表面功夫」的高度苛求。
成為母親這件事,既是進化,也是退化。
這種對完美女性形象的老派追求,在我住的南布魯克林街區最明顯了。滿街都是低卡冰優格店、瑜伽中心,和高價精品店,裡頭專賣款式單一個孕婦裝和全由有機棉做成的育嬰毯。在今年的母親節,我經過一家服飾店,門口立牌上的標語大力鼓勵女性進來買一件佳節禮物,好讓自己「早日達陣當媽」,雖非刻意針對沒有小孩的女性,但讓人看了不免刺眼。此外,還有種種鼓吹「新手媽媽必買好物」的宣傳手法,把育嬰行為商品化,彷彿買了某種娃娃車或睡衣立刻高人一等。更別提父母們早早就讓小孩排隊報名,以便日後進入明星私立小學就讀,讓我更對美式教養方式心生反感。
到頭來,也許我對母職的質疑,說穿了是因為對自己不夠有信心(或是我應該搬到離紐約很遠的地方,讓小孩可以安心玩沙,超市裡沒有貴鬆鬆的有機馬鈴薯佐梨子泥)。但我還是相信事情不單純,這社會不只對選擇不生小孩的女人不友善,也從沒輕易放過那些決定當媽媽且勇於表達內心挫折不安的女人。在2014年的春天,剛當了五個月的紐約市長夫人 Chirlane McCray 飽受輿論撻伐,說她竟然暗示第一個孩子的出生讓她身心俱疲。「我今年四十歲了,我有自己的人生。」她對紐約雜誌的記者說:「問題是,我無法每天都跟孩子共處,我不想這樣,我只想想盡各種辦法逃避她。我從14歲就開始工作,那造就現在的我,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終於習慣『我有個孩子要照顧』這件事。」
她沒說出口,但我隱約讀出的弦外之音是,女人常要花上好長一段時間才懂得「照顧自己」,她花在爭取獨立與實現自我的心力,完全不亞於全面呵護一個小孩所費的力氣。直到最近,我才開始真正感到自在,開始懂得同時尊重自己和他人的需求,開始明白自己的體能與情感極限,並開始自信卻溫和地拒絕他人。(不,那件事我做不到;不,我沒辦法和你喝咖啡;不,我沒辦法談一場身心不協調的戀愛)。儘管(或因為)我現在單身,當媽媽這件事對我既是進化也是退化,而諷刺的是,當我終於可以全心呵護另一個人類,卻仍能維持多年來努力打造的自我時,我大概早就過了適合生育的年齡了,說到底,生理時鐘真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