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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伊莎貝雨蓓談《櫻桃園》《無人相信的真相》和關於「不討喜」的角色
by JheSyue Liu-更新
採訪撰文/劉哲學 攝影/T Banderaa / H&K 特別致謝/臺中國家歌劇院、Tiago Rodrigues
這是屬於文藝影迷的狂熱,法國傳奇影后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到臺中國家歌劇院演出戲劇《櫻桃園》,也將出席新片《無人相信的真相》電影首映,三場舞台劇及一場電影映演的票券早早銷售一空。距離上次訪台,已經是14年前出席金馬影展的時候了,她笑說,當時侯孝賢還找她唱KTV呢,雖然聽不懂侯導的台語歌,「但唱得比我好是肯定的。」
或許在歌喉上略遜侯導一籌,但是談起演戲,江湖上大概沒有人敢說自己排行在雨蓓前頭。出道逾50年,演出過100多部電影,入圍過16次凱撒獎(法國奧斯卡獎,要說法國金馬獎也未嘗不可,總之,是法國電影的最高榮譽),生涯累積的大小獎項也超過100座。自七○年代起,這位紅髮文藝少女雖然不是傳統定義上美豔亮麗的女明星,她那強烈深邃的氣質與表演,卻始終是國際影壇上令人拜倒的存在。
熟悉的她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你和伊莎貝雨蓓在同一棟建築,卻只能用 Google Meet 視訊採訪影后。因為行程緊湊以及隱私的緣故,採訪只能利用她舞台劇謝幕後、換裝準備出席電影首映會的空檔進行。筆電的鏡頭燈亮,那一端工作人員還黑壓壓地在螢幕前為雨蓓調整視訊設定,她充滿法國腔調的「Hello!」已經先傳過來,一隻手掌穿過工作人員的身後揮動打著招呼。
與她合作過的演員 Lars Eidinger 說:「想知道伊莎貝雨蓓是誰,就去看她的電影。」她是《維奧萊特.諾齊埃爾》活在雙面人生,既脆弱又殘酷的少女;是《鋼琴教師》愛欲壓抑、被虐癖偏執的鋼琴教師;是《八美圖》婊裡婊氣、古板滑稽的阿姨;是《她的危險遊戲》平靜空洞地計畫復仇的性侵被害人……。她是個專注在當下的演員,每個角色,雨蓓都如實地交付自己。她的表演有著黑洞般的質量,將觀眾向她吸引過去,直到感覺和角色幾無距離。
幾秒鐘後,終於見到影后本人。她已經換下戲服,身穿簡單輕盈的白 T-shirt,微捲翹的頭髮停在肩上,嘴角輕輕掛著笑意。確實給人一種「啊,是伊莎貝雨蓓」的熟悉感。
走進櫻桃園
那麼遠,這麼近。不可能跟伊莎貝雨蓓聊棒球經典賽吧。我提起另一項緊湊的賽事,今年正如火如荼的奧斯卡戰況:「網路上有匿名的奧斯卡會員說,凱特布蘭琪在《塔爾》的演出很出色,但是他們不想投給她,因為角色太不討喜。妳怎麼看這種說法?」還沒問完,她已顯出興致地應和:「啊,我覺得這毫無意義。我也演了很多『不討喜』的角色,最終,大家還是深愛這些電影,因為有更複雜的東西,讓觀眾喜歡上這些角色,或至少對他們感興趣。我從來不期待電影或文學只給我美好的感受。」
她不排斥那些「不討喜」的角色,還特別擅長詮釋這些一般人眼裡有點瘋狂的人物;她喜歡說她們是再平凡不過的女性,只是遭遇特別的命運。而即便已經演過上百個電影和角色,雨蓓說,這還是她第一次演契訶夫的戲劇。在《櫻桃園》裡,她飾演莊園女主人柳泊芙,同樣是個被命運與時代捉弄的女人,旅居外國多年回到故鄉之後,必須面對櫻桃園將被拍賣抵債的現實。
「我想要跟 Tiago Rodrigues 這位葡萄牙籍導演合作很久了,」說到促成這次演出的契機,她止不住對鬼才劇場導演 Tiago Rodrigues 的欣賞:「我過去曾在巴黎的一家小劇院 Théâtre de La Bastille 觀賞過他的一些作品。後來,有段時間我正好在里斯本拍攝美國導演Ira Sachs 的《仲夏家族絮語》,於是我和 Tiago Rodrigues 有了碰面的好機會。見面之後,我們馬上聊起合作的可能,所以一切其實是從那次見面開始。」
伊莎貝是那種,光是沉默地站在台上,就能讓很強大的能量開始圍著她運轉的女演員。她有那種特殊的存在感,並了解如何用它來表現角色和角色的內在生命。契訶夫筆下的柳泊芙也有這種特質,我想伊莎貝一定也發現她和這個角色的共同點。伊莎貝用很大的自由去結合技巧和情感,這讓她的詮釋不只有力量,更是獨一無二。──《櫻桃園》導演 Tiago Rodrigues 談伊莎貝雨蓓
Marie Claire(以下簡稱M.C.):契訶夫的《櫻桃園》吸引妳的地方是什麼?
Isabelle Huppert(以下簡稱I.H.):這齣戲藉由多重的情感遊走在喜劇、戲劇和悲劇之間,體現人類存在的各種命題,當然核心是:你來自於哪裡,你對出生地的依戀關係。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櫻桃園,或大或小,它代表著你的根。劇裡也描繪了一個新世界的來臨,取代將被淘汰的舊世界,階級正面臨翻轉。我覺得這是契訶夫的預感,他當時已經預見發生在俄羅斯的社會變革;劇中人物就處在這樣的轉捩點,19世紀末稍,十幾年後革命就要抵達。
M.C.:契訶夫認為《櫻桃園》是齣喜劇,但也有人把它詮釋為悲劇,妳自己如何解讀?
I.H.:長期以來,以在法國來說,多數人改編契訶夫總是充滿沉重的戲劇感。我認為劇本的筆調滿明顯的,舉柳泊芙或其他角色為例,他們都有一些詼諧的台詞,或處在詼諧的情境,其中充滿幽默感,實在沒必要以悲劇的方式呈現。即使以喜劇的方式表現,你依然能感受到文本底下濃厚的悲劇性,不管怎樣,它都會在那裡。
M.C.:對妳而言,劇場有什麼不同於電影的魅力?
I.H.:劇場和電影不一樣,但也沒那麼不同。在劇場,你必須在演戲的同時誇大你的表情和感情,和投射出聲音等等。但是過去這些年來,劇場變了很多。例如大多時候我們能配戴麥克風,即使只是很微小的轉變,也改變了在台上的狀態,演員能做出更細膩的表情和感情,更貼近自己一點。無論是哪一種表演,我都嘗試不去拘束自己,對於角色和形式不要有太多設計。當你和 Tiago Rodrigues 這樣的人合作,以及多數我合作過的導演,都能給你這種自由,讓你盡可能處在演出的當下。我很高興劇場和電影兩者都有機會去做,因為和我合作過的這些人共事,讓這兩種經驗都非常值回票價。
M.C.:那妳曾害怕過面對現場觀眾嗎?
I.H.:不完全是害怕,但當然,在首演夜的時候,我不曉得有誰沒有一點點害怕的。現場演出聽起來總是嚇人,但隨著一場接一場演出,其實並不會。在劇場表演而能夠不感到害怕,或不焦慮忘記台詞的感覺很好。
柳泊芙(Liubov)在俄文是愛的意思。我們或許可以說,伊莎貝雨蓓,在影迷的語言裡,也是愛的意思。每當我們對著雨蓓的表演產生瞳孔震顫的時刻,她就像一面鏡子,反映著我們對電影的愛、對人物的愛、對故事的愛、對真實的愛。我們對她的狂熱其實正是對電影的狂熱。
有時妳看似什麼也沒做,只是站在那裡,同一時刻一切卻都在發生,當我看進妳的雙眼,我看見憎恨,我看見愛,我看見生命,我看見死亡,我看見希望,我看見無助,我看見「生存還是毀滅」……《哈姆雷特》的第一句台詞是「誰在那裡?」我從妳身上學到,表演是關於一種接受,允許他人看見妳,去展示妳自己,並且允許我們透過妳看見自己。──《關於她的二三事》演員 Lars Eidinger 在柏林影展為伊莎貝雨蓓致詞
M.C.:妳的新電影《無人相信的真相》也將在台灣上映,這是妳第二度與導演 Jean-Paul Salomé 合作,什麼原因讓你決定重複與一位導演合作?
I.H.:我很享受上次合作《藥頭大媽》,那是非常好的角色和佳作,他從不會把自己的電影鎖定在特定一個類型。我在《無人相信的真相》飾演一間法國大核電廠的工會代表,核電廠的技術要被賣到中國,很多工人將因此失業。她打的不是政治戰役,她是為了這些將失業的員工而戰。但是她因此遭遇了很殘暴的侵犯,不僅如此,當她說出在家中被不明人士侵犯的事實,沒有人相信她,人們懷疑是她自導自演。所以她也是為了自己的清譽而奮戰。你能說這是一部驚悚片或政治片,但最終這是一個女人的寫真,描繪她如何挺過極度男性的政治世界和警察環境。這裡面有很明確的主題:對女人最大的暴力,是讓她不被聽見、不被理解、不被相信。這兩次合作的角色對我而言都非常寶貴。
M.C.:妳是當今最多產的演員之一,妳工作的動力是什麼?
I.H.:這是一項樂趣,我喜歡和有才華的人拍電影。因為和有才華的人共事得愈多,身為一個演員,獲得的滿足和回饋愈多。並非和不欣賞的人就無法共事,而是有才華的人有能力讓工作變得簡單,所以這是我的目標,和這種人一起工作。
M.C.:柏林影展上個月剛結束,去年,妳是榮譽金熊獎得主,這類成就獎項對妳的意義重大嗎?
I.H.:噢,我非常榮幸,也很開心。可惜的是當時我感染了新冠肺炎,因此無法親自出席。那時我正好也在巴黎演出《櫻桃園》,原本計畫在休息日飛過去柏林。最後這一切都沒能成行,因為疫情的關係,我只能從遠處視訊領會,也是很不一樣的體驗。不過幸好有 Lars Eidinger 在現場代我領獎,他是位很傑出的德國演員,他給了一段很棒的致詞,讓我擁有很美好的一夜,當晚我真的很開心。
M.C.:那麼獎項對妳的意義呢?
I.H.:多一個總是歡迎的,why not?得獎是代表自己也是代表電影,榮譽是可以分享的。雖然保留獎座的是我,但這些榮譽是和共同參與在電影中的無數人共享,尤其是導演們。
M.C.:妳曾回顧過自己的演員生涯嗎?
I.H.:不,我不認為當你在某個領域擁有很多成果之後,那些東西會變成你日常的一部分。或許身為觀眾是這樣沒錯,我有很多看過的電影的回憶,但身為女演員,角色演完就留在過去了。我更關心現下的時刻。
M.C.:在妳的生涯,曾獲得哪些受用至今的建議或智慧?
I.H.:沒有。我自己有些微小的日常哲學,但是並沒有任何人生準則。
M.C.:那些「微小的哲學」是什麼?
I.H.:嗯……保持你的能量和活力,這有時並不容易,但我試著去做。還有承認:能夠做自己愛的事是一種特權。不是所有人都有這種運氣,因此我每一天都很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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